锦上结,眉间月。
香腮雪,拆囊夜。
谢星涵屏息凝神,面容专注,玉指挑结,素手分缣。
乌发垂泻,不知窗风之骤;银辉漫案,谁觉更漏之深?
丝绳抽出,蓝缎滑开,锦囊中的秘密,终于大白于——
呃......
里面是一张字条和一枚——
小锦囊!
谢星涵一脸问号,拿起字条,借着月光读了起来,上面只有一句话:
“片言如契,岂待驷追。”
谢星涵指尖一颤,字条险些脱手。
完了!
被抓住了!
谢星涵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仿佛王扬就站在眼前,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违约偷拆锦囊。慌乱之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字条胡乱塞回囊中,然后鸵鸟似地捂住脸......
诶?
谢星涵缓缓从指缝间睁开眼。
这儿又没人,谁知道我拆了锦囊?!
继续拆!
哆哆嗦嗦,谢星涵拆开第二个锦囊,心情激动,锦囊的秘密终于要藏不——
(⊙o⊙)
谢星涵星眸睁大!
里面居然还有一张字条和一枚小锦囊!
字条上仍然只有一句话: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谢星涵愣了片刻,啪一下把纸条拍在案上:
“慎独个头!我是女子!不是君子!”
窸窸窣窣,谢星涵拆开第三个锦囊,志在必得!你有能耐再放——
还真有啊!
谢星涵惊呆!
纸条上照旧是一句话:“信之一字,岂分男女;一诺既出,何计红妆?”
这家伙好可怕!
谢星涵吓得一哆嗦,颤着小心肝儿把拆的乱七八糟的锦囊字条一股脑地塞了回去,随即颓颓地回到床上,两眼一闭,一头栽进软被。
下一秒星眸大睁!
不对啊!他提前写了这么多字条,这不就是笃定我会违约拆锦囊吗?!
可是万一我不拆呢?
这不就是冤枉了我吗?!
想想看,自己若是老老实实等到他出使五天之后再拆锦囊,然后发现这些字条,自己该多么委屈,多么难过呀!
那时候,自己明明尾生抱柱,一诺千金,但却被如此揣测!如此冤枉!岂不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冬雷震震夏雨雪!仰天而哭,五月为之下霜!!!
谢星涵越想越带入,只觉荆山泣血,璞玉蒙尘悲卞子;东海含冤,素幡逆血恸苍天!在“莫大冤屈”之下,竟生出一往无前的勇气!猛地掀被而起,直奔锦囊杀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锦囊,小谢好逑!
第四个锦囊,不墨叽,直接拉出字条!
“拆囊容易守约难,请娘子三思。”
谢星涵咬牙:“三思过了!”
毫不停顿,再拆!
“三思不足,当再思。”
别说再思,一百思也拆!
“百思未迟,收手不晚,此时回头,方显娘子定力!”
猛拆!
“娘子不会拆了,因为娘子是诚实守信的好娘子!”
怒拆!
“娘子你控制一下。”
暴拆!
“谢星涵快停手!”
狂拆!!
亦余心之所拆兮,虽九拆其犹未悔!
我拆我拆我接着拆!
谢星涵小宇宙熊熊燃烧,双手如飞,一路拆到底,待拆到最后一个时,锦囊已细如杏仁,她用簪子挑开小锦囊,见里面除了一枚卷成细筒的小纸卷外,别无他物。
谢星涵取出纸卷,又倒过锦囊,抖了几抖,确认空空如也后,终于舒了口气,唇角扬起一抹胜利的笑容:
“天机不可泄露?呵!我今天偏要泄你的天机!”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那纸卷,低头凑近,上面是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
“露垂垂,且回回,不似轻絮过帘飞。”
???
谢星涵又读了一遍。
??????
她把纸条翻来覆去地查看,又对着月光透视——可除了这十三个字外,确实再无一笔一墨!
谢星涵唇瓣抿起,嘴角一点点往下撇。
天机读不懂,
小谢想哭......
.......
晌午,如意楼雅间内,一桌子菜肴已被吃得七七八八。桌案后端坐着一个面容清癯的白衣道士,青丝束发,木簪斜插,衣袂上有阵图暗绣,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逸。可身旁搁着的包袱却是上好的绸缎所制,青底暗纹,崭新发亮,与他一身道骨仙风极不相称。
此刻,道士双目微阖,手指悬在半空,正飞速掐算。
乐庞紧盯道士,喉结滚动,额角已渗出细汗。
道士的指间突然停住,眉头一颤,眼皮下眼珠滚动,仿佛窥见了什么玄机,表情极其郑重。
乐小胖紧张问道:“如何了?”
道士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乐小胖,也不开口,只是眉头紧皱。
乐小胖急道:“到底如何了,道长说句话啊!”
道士依旧不语,只是盯着乐庞,左看右看,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直到把乐小胖看毛了,猛地一拍桌案,道士才缓缓开口道:“公子要听真话?”
“当然!道长赶紧说!”
“我若是直言而陈,恐冒犯公子。”
乐小胖一挥手:“没事没事,你照实说!”
道士一脸凝重:“公子天罡贯指,鬼伯催命,煞气之重,已至两魂离窍,凶险至极。”
乐小胖脸色刷的一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作法请字的时候不是只是说‘不妙’吗?现在怎么又成凶险至极了?!”
“请字观的是阳世因果,方才推的是阴司命数。”
道士左手掐子午诀,右手排三传,沉声道:
“日辰申酉金旺,三传寅卯辰会东方木局,本主春生之象,然申酉乘白虎发用,金刃克木,生机受制——”
忽地指节一顿,倒吸一口凉气:
“更兼末传辰土落空亡,帘幕贵人临墓,天罡指阴。”
道士指诀变为伏吟式,四指关节疾速推演,面容冷峻:
“今课传逆间,鬼爻发用而子孙不入课,阴见太常披孝,此已非寻常因果,乃幽冥见召之兆。”
乐小胖虽然一个字没听懂,但已吓得浑身冰凉,道士说的话固然可以胡编,但那化符成字的本事他可是亲眼见到的!正惶惑不知所以时,道士不知从哪变出了个白碗,放到桌上,神色肃穆道:
“此乃师门所传阴阳显煞盏,能辨凶煞。寻常人向内注水,便如一般盛水器皿......”说着取过自己的水壶,倒入碗中,推给乐小胖观看,果然毫无异状。
“......但若被阴煞缠身之人注水,便会显出征兆。”
道士举起白碗,利落地向后一泼,随即用手帕擦干碗中水,重新放到乐小胖面前,又把水壶一递:“公子可以一试。”
乐小胖拿起水壶,颤颤巍巍地向碗里倒水,可原本清清亮亮的清水,竟在入碗的瞬间,化作猩红血水!
道士叹了口气,摇摇头:“血光映煞,尸衣加身,凶不可言......”
乐小胖两股战战,语带哭腔:“上仙救我!!!”
道士眉头深锁,一张脸仿佛压着千钧重担:“此事殊为不易。戌亥天门开,阴煞乘白虎而下,便是我师尊在此,恐怕也要耗费三年的功力......”
乐小胖掏出所有的钱,颤抖着推到道士面前:“上仙救我!只要能救我,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道士眉间蹙起极浅的纹路,摇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方外之人,要之何用?”
他边说边把钱袋揣入怀中,面沉如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只是这化解之法极为凶险,需以‘替身符’引开那缠身的阴煞,最好是随身的玉佩.......”
“有有有!”乐庞赶忙解下玉佩,呈了上去。
道士接过玉佩,长叹一声:
“罢了!我辈修道之人,既遇邪魔作祟,岂能袖手观之?贫道便以自身为引,与那凶煞一战吧!”说罢,大义凛然地将玉佩放入怀中。
乐庞眼眶瞬间红了,望着道士,甚感崇敬。
......
乐小胖解了煞之后,浑身轻松,直奔王扬家,给王扬送请帖和乐夫人准备的“行装之助”,盒子堆得满满一大车,里面都是出行的实用物件,光药物就备了十几种。其他像披风、水囊、干粮、蚊帐什么的,不一而足,连马车里的垫褥都备下了,最下用竹篾织席,其次是芦苇絮、蒲绒和苎麻布三层压实,再上才放软褥,铺以绢丝,以防长途颠簸,可谓周到至极。
王扬本来打算杜门不出,熟练新学的“技艺”,可乐家如此盛情,王扬实在难拒,便一口答应晚上去赴乐家的饯席。乐小胖又心血来潮,提出要随王扬一道出使,好好玩上一遭。王扬赶紧劝住。
一来不想让朋友卷入是非危险之中,二来乐家虽然和自己交情很好,但乐湛毕竟是荆州别驾,人在官场,身居高位,考量自然也多。上次可以引乐湛对付刘寅,一是刘寅犯法在先,合围已定,正是万事俱备之时,乐湛末了加一把柴,不担风险。
二是刘寅是府官之首,乐湛是州官之首,州府相争,本有矛盾。所以可以借力打力,这对于王扬来说是顺势而为,对于乐湛同样如此。
但这次不一样,使团遇袭,事何其大?庾易在野之人,静室内两人相对,仍不敢明言其事,换作乐湛得知此事,先不说是否敢暗中派人入局,就说能否保证守口如瓶,密不上报,都不好说。
这可是天大的干系,有可能要赌上政治前途的。王扬没有把握可以拉乐湛入伙,所以尽管他和乐家情谊不浅,尽管他需要再多来一重保障,但他在谋划准备时,仍然没有引用乐家助力。
挚友未必皆可共谋,情深未必尽能托事。譬如良木虽坚,不堪为舟;骏马虽捷,不宜耕田。
智者临事,当如寒江独钓,愈冷愈稳;峭壁徐行,愈险愈慎。
察其位,衡其势,度其能,量其责,不可因情谊而蔽智,累己误人。
王扬正和小胖说话间,小阿五来禀,说黄先到了,王扬就让阿五把黄先带进来。乐小胖和黄先相见,两人都傻了眼。
乐小胖吓得腿都软了,嘴唇哆嗦着:“上仙何以至此?难道是我煞气还没解干净吗?”
黄先神色尴尬,偷偷看向王扬。
王扬不用问都知道怎么回事,给黄先介绍道:“这是我好友。”
黄先赶忙取出钱袋玉佩,塞到乐庞手中,连连作揖:
“小道该死!小道该死!不知您老与吾师这般交情,得罪得罪。”
乐小胖目瞪口呆:吾......吾师????
王扬无语:“你可别瞎叫,谁是你师?”
黄先执弟子礼,恭敬答道:“既蒙指点,敢不师事?”
“那你也教我了,你的意思是也当我老师呗?”
黄先立马奉上一波马屁:“不敢不敢,小道演示的是不入流的小把戏,公子术法神玄,学通三式,才是大道啊——”
“打住,说正事,衣服弄好了?”
“好了好了。”黄先将怀中的绸缎包袱双手捧上。
“不会漏吧?”
“不会不会,装六七袋也没问题,只是您老要多熟悉一下位置动作,这样速度会更快。您老试试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吩咐小道!”
乐小胖见上仙在王扬面前点头哈腰的谄媚模样,只觉三观尽碎,道心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