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白昼黑夜,不论风雨天晴,金陵城中从不缺纵情声色之地。
这里的声乐舞曲,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却总是让人看不清绯绯艳景下的真相,亦不缺沉醉不醒的旅人。
杨柳心,二楼包厢。
身穿薄纱舞裙的舞姬旋身弯腰,似是不经心地倚向座上之人,却在座上人目光移来之时停在原地,水袖一甩半遮面,只露一双盈盈美目,结束了这场舞曲。
“公子好狠的心啊,这么久不曾来了,都不愿让奴家靠近一分。”
声柔调软,语中的哀怨之意如小勾子一般,勾一下,再勾一下,让人不知不觉落入彀中。
“是啊。这么久了,荣娘你的瞳术倒是长进不少。”
柔媚入骨的舞姬略一敛目,再睁眼时已是判若两人,周身气质圆滑贯通,随时可融入这烟火人间,不知踪迹。
“姑娘这话可就不对了。打那回之后,我可再不曾看错过人。”荣娘挽起水袖,坐在软垫上为座上人斟酒:“我亲手酿的第一坛秋荣酒,您尝尝。”
朝轻伸手接过酒杯,置于鼻尖轻嗅:“果收丰盈,不愧秋荣之名。”
秋荣酒是荣娘父亲创造的酒方,酒材价廉易得,因着特有的酿造工艺,酿出的酒水却格外醇香。
从秋荣酒面世,也不过五六年的功夫已是远近闻名,后来被当地豪族盯上,使计夺了酒方,逼得荣娘家破人亡,当时七岁的荣娘在这世上已再无血脉至亲,只剩血海深仇。
而朝轻与荣娘初遇的那一日,大雨倾盆,却冲不净一身血衣。
彼时,手刃仇敌的荣娘也不过只剩一口气,身后的追兵却是绵延不绝,仿佛在她家破那日未曾出现的官兵都来了此处
“您吩咐我调查的事已有些眉目”见酒杯空了,荣娘持壶为朝轻斟满,言笑晏晏:“此时您来寻我,怕不是为了这桩事吧。”
“赏舞听曲,有何不可?”
荣娘幽幽轻叹,一双美目中满是哀怨。
她虽习得是杀人的路数,可单论舞艺也是数一数二的,若非有意藏拙,这杨柳心中怎会有人压得过她,即使她只来了一月有余。
方才那一舞可是她精心编排,瞳术更是用了十成十的功力,都不见这位多看一眼。
此时包厢外传来一阵喧哗,房门也猛地被人踢开,只见是领首的是一衣袍华贵的公子哥,面目嚣张,似是没寻到自己想要的人,转身抬步便走。
“公子。”荣娘委屈唤道,早说您不打算出手,她来啊。
荣娘拿来的秋荣酒本就不多,如今壶中也就剩了一杯,朝轻拎壶为自个儿倒满:“无冤无仇,何必为渣滓脏了自己的手。”
“无冤无仇”
荣娘轻咬着这四字,蓦然听得不远处的包厢传来一道碎裂声。
恰好此时酒尽杯空,撇开空中渐浓的血腥气不谈,果香仍在。
“瞧瞧,荣娘我说的话,一向都作数。”
赏的是夺命舞,听的是锁魂曲,何尝不可。
朝轻浅笑一声:“荣娘,你的酒坊可选好址了?”
这倒是不曾,当初被她手刃的那一脉豪族仍有亲族存世,在朝为官,有权有势。
她想要父亲的秋荣酒堂堂正正地回到她的手中,而非一次次地去澄清辩白;想要天下众生都能喝到秋荣酒,方不愧当初父亲一次次改良酿造工艺的心血。
“姑娘有此言,不如您替荣娘选一处风水宝地?”
朝轻并未多有思忖,像是早有准备:“这一条街,够不够?”
杨柳心、妙音坊、红袖招,金陵城中最为出名的三处乐坊可都在这条街上,每日此处来来往往,上至皇亲贵胄,下至行夫脚商,可都不缺。
荣娘一怔,转而眉尾处荡起漾漾笑纹:“那荣娘我可就开始备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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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事忙。
高升觉得,这句话真是有它的道理。
他领人在郊外抓野兽虽然苦了点儿,但好歹官帽能稳当戴着。
可谁承想,这又出了一桩杨柳心妓馆杀人案,死的是文远伯世子,杀人的是吏部尚书的独子,甭论哪个都不是他能开罪的。
所以啊,刑部的人一来,高升麻溜的把案子转交过去了,就像原先的兰园藏尸案。
而案卷移交刑部的这一刻,搏斗双方才刚刚入局,可谁知没有黄雀在后。
“你说,这一场谋算能否一箭双雕?”
朝轻捡出铭刻‘户部’的木牌,因为摩挲而变得光滑的边缘在刀刃之下重生出了新的棱角:“我觉得可以。”
“誉王不傻,要是放过年底官员调动这一块肥肉,来年皇帝寿宴他可是捉襟见肘了。”
夺嫡一事说是生死之争,更是吃金吞银,收买官员,培植门客,哪哪都缺不得银钱,否则誉王和太子之前怎么会因为户部尚书的人选差点儿打成了狗脑子。
“东宫刚失了户部,不会看着誉王得意下去。”梅长苏回道,看着重新变得有棱有角的木牌:“即便太子想不到,谢玉也不会坐等。”
朝轻把打磨好的木牌放在桌上,把玩着匕首,看着木盒中剩下的几块牌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黎纲匆匆而入:“宗主,宫中传出消息,陛下已然下旨,复位越嫔贵妃之位。”
朝轻同对面的青年对视一眼,轻叹一声:“看来我这匕首不入鞘是对了。”
这不,用刃的机会来了。
“我去趟穆王府。”朝轻起身时顺道拿起一块儿牌子,上面刻着‘礼部’二字:“这个,我拿了。”
梅长苏没有阻拦,而朝轻走到门口时又突然转身回来,把木牌扔下。
“还是不拿了。”
人总是贪心的,不沾手还好,真上了手……何况她本就想亲手杀了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