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山脉深处,长春宫主峰所在名为:无量山,因山奇高,云阶十万才见玉宫,故而无量山又被当地人称为:折鹤山。意为山峰之高,飞鹤不做停歇,也要累至折翼。此时,折鹤山顶长春宫内的一座雅致小院里,一团余灰围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哎呀,听昨天那个樵夫说,这山里五天前才下过一场雨,看这余灰还没被山风吹尽、雨水冲净,肯定是这几日才有人祭奠的。不巧,真正是不巧。可惜,实在是可惜。若是我们不在微闾山盘桓,或许恰好撞个正着。你说是吧,苏掌门?”
长春宫中,韩子非一边抚掌叹息,还一边偷偷看向苏幼情。他蹑手蹑脚,身子缓缓侧步挪开,似随时最好逃命的准备。果然苏幼情带着怒火、厉如刀剑的双眸豁然看来,韩子非立马施展轻功纵身远去,一边大叫:“掌门赎罪,都怪我,都怪我。”
长春宫消失两百余年,芒山大典上突然出现了会使《太清上剑》和《灵渊剑阵》的神秘高人,此处又恰好有人祭奠,有一种极大的可能,便是祭奠之人与芒山大典上的神秘人就是同一人。可惜调查月余,往返千余里,竟然与这天赐良机生生擦肩而过,怎能不教人懊恼生气?
可盘桓微阖山并非是韩子非一人的主意,而且在幽凝之中也不是一无所获,只是苏幼情一肚子后悔和怒气不知像何处撒去。冷哼一声,又独自在荒废的楼阁殿宇之间探索寻觅起来。
日上三竿,赤阳正烈,山上又闷又热,苏幼情苦寻多时也无半点线索,莫说线索,便是墓碑也没有见到一块,她全身已经被汗水浸透,衣衫贴在身上如被丢进硕大蒸笼里,湿热粘腻,当真难受至极。心中暗自叹道:“看来百鹤山那样的运气,不会有第二次了。”
正在她要灰心丧气之时,轻身飞在高空的韩子非忽然指着下方的院子放声喊了起来。“呀,苏掌门,那边……那几处小院的园林布置,山石水景,我怎么觉得好像在贵门见过呢?”
苏幼情原本带着余怒的双眸豁然镇住,仿佛什么心中一扇门被撞开了似得,连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轻声掠上西南方的山坡,在那几处荒废小院里快速走了一遍。
这几处小院星布各处,大小都不过二进,虽然荒废已久,但通过观察这些山石造景,仍然可见当年的精心布置。
更精妙的是,这些个雅致小院似乎通过造景草木和曲径假山的奇异排列布置,构成了一个颇为玄妙的阵法,让人行走其中觉得院子极大,似乎内有乾坤,稍微不注意,甚至可能迷失其中。很多年前,也曾有一个相似的奇异小院,是苏幼情小时候最钟爱的玩耍去处。
她缓步四顾,看得甚为仔细,越看便越觉骇然,任她一门之主的镇定也遮掩不了满脸的惊诧,她双唇微启,良久后轻声呢喃道:“师姐?!”
难怪这一路进来,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在幽凝就有一股这样的感觉,可惜当时就是想不起来,若不是今日韩子非阴差阳错飞到高处,得以一观全局,或许她还一直不得其解。
她一屁股坐在满是灰尘的石凳上,心中如同泛起滔天巨浪。
“这里的布置造景怎么和袖林师姐的秋庭小院一模一样?还有幽凝,为什么也是一样?一个是无故销声匿迹的武林魁首,一个应该是被灭门的所谓邪派,论时间先后,这两个门派自然在本派之前。师姐秋庭小院的造景也不过是几十年前才有的事,而且是她亲自督造,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师姐曾经来了这里或是幽凝,将同样的庭院造景记忆后搬回了离忘川,逐一复刻成了秋庭小院。难道我们离忘川跟幽凝,甚至长春宫真有干系?否则苦厄神僧不该单独将滴云观的秘密告诉我这个晚辈?论资历,论修为,论私交,怎么都不该是我,莫非他知道什么内情?”
她余光看向那一团余灰,心中思绪飞转:“又是谁,谁会来祭奠已经销声匿迹两百多年的长春宫?是芒山大典的那个人或是那群藏在背后的人吗?巴山剑池、薄云凉、滴云观、扶幽宫、长春宫、那部猜测中的魔功,还有幽凝、太白林氏先祖,我们离忘川……到底都有什么干系?”
她娥眉紧锁,头已经有些微疼,身体周围萦绕着一股逼人的剑气,就连向来吊儿郎当的韩子非也乖乖的闭上了嘴,满脸肃然的远远望着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
片刻后,苏幼情的杏眸中豁然精光一闪,心中打定主意,“小苍山,看来只能上一趟小苍山,亲自向神僧问个明白了。”
……
朗星明月,夏日的野外清风宜人,本是乡人饭后消食的好去处,可稻田相夹的官道上马蹄声却甚是急促,两匹黝黑骏马并列奔驰,马背上一男一女,正是韩子非与苏幼情。
自离开长春宫,苏幼情便施展轻功一路奔西,途中几次短暂歇息,也都是为了换马和采买干粮食水,如此这般匆匆赶路已连续两天两夜。自认识以来,韩子非从没见过苏幼情这般玩命似得奔波,逆风中不禁扬声追问:“掌门如此匆匆,不知要往哪里去啊?”
“驾!”苏幼情一面扬鞭,一边扬声回答:“我要去一趟小苍山,莫非你也要跟着?”
韩子非脸色倏变,少有得露出一丝惧色,竟然勒马急停。“小苍山?!这可算了,入中原之前,宫主便交代了,凭我轻功,皇宫大内我也去得,唯独老和尚头的寺里去不得。”
这黏皮糖似得尾巴突然不跟着了,苏幼情反倒惊讶起来,也勒马停驻,好奇地回头询问:“这是为何?”
“这我没敢问。不过,以我猜测,恐怕多半是本公子慧根独绝、悟性太高,万一被那些和尚们发现了我的非凡天资,指不定天涯海角也要逮住我,拉我入伙。”
说完,竟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似觉还不过瘾,把这两天埋头赶路的憋闷都化作一句句调侃,继续说:
“我韩子非生来便是不凡,除了宫主,谁也不服。若是让我当个小小沙弥,整日敲钟念佛,我是一万个不乐意的。可若是拉我做和尚头,个个能奉我为尊,倒也不是不可。可是就怕我第一道法旨,便要命令每个和尚必须吃肉喝酒、娶妻生子,否则通通逐出师门。呀!”
苏幼情脸色铁青,并指飙出几剑,将韩子非吓得哇哇大叫,声音之洪亮愣是将胯下快马都惊跑。他却纵身窜上高空,嘴里还大声喊道:“掌门放心,不为别的,为了你,我也不能上山的。等你下了小苍山,咱们再见吧。”
说话间,便已化作云中飞鹤,高去无影。
望着夜空下转瞬间便已化作一个黑点的背影,苏幼情心中不由得惊叹,韩子非的轻功确实冠绝天下,凭这些日子的相处看来,当日在破军关中,韩子非恐怕未尽全力。
扶幽宫宫主聂云煞座下,奇人异士实在不少。
行首的“葬龙手”傅霄寒剑技绝伦,修为当不在同使夜雨剑的纪羽宗之下。
行二的薛岳内力雄浑、刚猛霸道,将聂云煞的成名绝技“乱秦刀法”融合提炼,化成了自己的“天啸狂尘”剑法,可谓天纵奇才,更难得心思缜密、行事低调,也是个难缠的敌人。
上林苑首座“修罗大夫”夏侯翼,人虽癫狂,可医术奇高,普天之下,无几人可与之并肩。
再加上这轻功超绝的韩子非,恐怕中原任何一个门派都不能与之抗衡。更何况还有一个当今天下第一也孤绝唯一的刀魔聂云煞。每每想到这些,都觉心惊胆寒!
她抛开杂念,咬紧银牙,猛甩马鞭,直奔小苍山去。
……
大空寺中清凉小院,缘妙和尚听知客僧通传,匆匆迎出,只见一青衣丽人于古松下独坐品茗,果然是离忘川掌门苏幼情。
“苏掌门,久见。”
“大师安好。”苏幼情微微欠身,“既是故人,晚辈心直口快,便不多寒暄委婉,实在是有件万分紧要之事想要请教苦厄神僧,还请首座大师代为通禀。”
缘妙和尚合掌示礼,答道:“阿弥陀佛。不瞒苏掌门,家师正在闭关整理佛经,就连我和缘明师弟也多日未曾招见,恐怕难应掌门之请,还望掌门海涵。”
似乎早已料到会被拒绝,苏幼情立马正色说:“若非万不得已,晚辈岂敢冒昧打扰神僧。可,当今天下能以一转语而破障者,唯神僧一人耳。晚辈之惑,亦唯有神僧可解。事关武林之存亡大计,天下黎民之福祸安危,祈请大师格外开恩、万勿推辞。”
缘妙和尚道:“苏掌门实在客气。这一来,苏掌门慈悲为怀,心系苍生,和尚是知道的,无不时时感念在心、钦佩不已。再者,贵我两派同气连枝,盟谊深厚。若不是情非得已,和尚自然也是断断不会为难掌门的。不瞒掌门,家师此时如油灯将枯,最近几乎数日不进水米,闭关云云不过为防旁人打扰的托词而已。此时家师口目闭塞,自锁经楼,拖着一口真气整理最紧要的佛经古籍,确实容不得片刻耽误,此情非得已之处,还请苏掌门海量汪涵,莫要怪罪。”
(是了,当时缘明大师也的确提过此事,只是没想到神僧的境况竟然这般严重。)
苏幼情神色一变,满脸的期许惊诧又化作无尽的遗憾唏嘘,沉默许久才缓过神来:“还请大师赎罪,晚辈实不知情。神僧乃我中原武林之所望,还请神僧珍重法体,若有我等后生晚辈可效劳分忧之处,切勿见外。既如此,晚辈这便告辞了。”
说着,便折身欲下山去。
“慢。”
正当此时,缘妙忽然发声留客,还不待苏幼情疑惑发问,就见缘妙和尚从橙黄袖中翻出个薄薄的灰布包裹,说:“家师似乎早料到有朝一日苏掌门会登门拜山,闭关之前便给了贫僧这个物事,交代说是若苏掌门寻来,便将此物亲手交于掌门。”说着,便递了上去。
苏幼情微微蹙眉,满是疑惑地双手接过,缘妙和尚又道:“即是家师郑重所托,恐有旁人不能窥见之事,贫僧这就告辞了,掌门请自便。”说罢,缘妙和尚便转身自行折回了寺中。
“恭送大师。”
直到缘妙脚步声远去,苏幼情这才缓缓解开灰布行囊,只见灰布包裹的原来是一方一尺宽大的黑木盒子,盒子扣了铜锁,却没留下钥匙,显然是为了向她示以完璧无损之样。她剑气凝于指尖,切豆腐似得将铜锁切开,打开一看,木盒内放着一个黄稠勾金线的拜帖,拜帖内书只有两行大字:“幽凝掌门。太姬夫人符清玫。”
苏幼情收起拜帖,发现木盒底还压着一封信件,然而这信却不是苦厄神僧所写,信封早已发黄,也不知多少年前的古件。信封上字迹斑驳褪色,但是好在保存良好,依然可以看清,上面写着:“大空寺,止境大师敬启。”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内中薄薄信纸,字字细读:
“近日长春宫中有奸人恶意构陷本门,称巴山剑池灭门惨祸为鄙派所为,然如今诸多证据所指,足可证实剑池灭门之祸乃是剑池门中叛徒薄云凉一人所为。江湖传闻,天一剑窟门人李行元少侠曾救下两名剑池幸存弟子,据此二人证词,薄云凉叛离剑池之后曾于长春宫中拜师学艺,屠山灭门之时亦曾使用长春宫剑技。长春宫制霸武林数百年,此时即不寻迹内查以自清自证,也不设法缉凶拿人厘清真伪,却纵容小人无端构陷鄙派,实为公报私仇,意图吞并本门。今乃鄙门生死存亡之际,贵寺乃武林正道之所望,祈请大师施以援手,并主持公道!今晚辈特命座下近身侍徒名笯令萱者执此秘信为证,千里求援。端熙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
一整封求援手书也没能让苏幼情心绪浮动,然而最后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却教她心潮翻涌。“随身侍徒,”苏幼情凤目圆睁,满脸惊诧地字字复述:“笯——令——萱?!”
……
苏幼情离开小苍山后不久,便与赶来的陆秋月在山下小城一客栈碰头。陆秋月称念七卿和谢云烟至今仍停留于中州阳曲城中,并将个中缘由仔细道来。苏幼情听罢,只觉无巧不缘,说:“如此说来,是因为他伤势颇重,只能就地医治,才不敢轻易脱手?”
“是的。我也亲自看过,这两日经过诊治,他浑身燥热渐有康复迹象,伤口也才刚刚开始愈合,即便是用马车载运,恐怕至少还要在修养三五日,才能动身。掌门放心,为防一处呆久了,恐遭人起疑,我让她们在城中多定了几处客栈,若是无事,便待在房中,若须外出,便往其他客栈走动走动,如此多设疑处,想必这几日不会有什么问题。”
陆秋月心思细腻,向来办事稳妥,苏幼情颇为倚重。“师姐安排的极为妥当,劳你费心了。”
“掌门过誉。”陆秋月又问:“掌门此番长春宫之行,可有收获?”
“有,而且还不小。”
说着,苏幼情便将幽凝和长春宫种种奇异见闻一一详说,半点也未藏私。最后便取出从大空寺得到的古信递与陆秋月,陆秋月展信细览,惊讶之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笯……笯令萱?!”
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陆秋月嘴里呢喃道:“本派创派祖师叫……”
“陆师姐,咱们创派祖师尊讳叫笯令姝。”
苏幼情接口说:“祖师是一代名将笯秀原将军之女,系出名门,却因幼年身患奇疾,瘫废在床多年。后秀原将军功成身退,多方寻医也不得治,后得一道长指点,阖家隐居客愁林,数年后祖师竟然奇迹痊愈,后因感念天地再造之恩,便舍弃名利富贵、天伦之欢,一手创立了咱们离忘川。这些都是师长历本上,大家都倒背如流的东西。可……就如我方才所说的种种异事,似乎桩桩件件都与本派有关。”
“笯令萱,笯令姝。生僻之姓,一字之差,难道我们离忘川当真与幽凝有关?可咱们祖师乃笯将军独女,这也是清清楚楚的啊。”
陆秋月似乎仍旧难以置信,过了片刻又道:“端熙,对了,掌门,若我没记错,这该是宁宗时候的年号。本派祖师创立离忘川是理宗七年,宁宗似乎驾崩于端熙二十三年,之后理宗继位,从薄云凉端熙十一年拜入巴山剑池,到祖师理宗七年创立咱们离忘川,中间间隔了似乎还不到二十年。”
苏幼情点点头,也觉过于巧合,斟酌片刻说:“素闻天一剑窟有万卷经籍,历来便在研习武林历史一途颇有长处。云烟和七卿又恰巧救了左岸霄,不若我们走一趟天一剑窟?看看沈云涛那里能不能问出些什么线索。”
陆秋月说:“自凌虚鸿死后,剑窟一门群龙无首,沈云涛虽临危受命,可他武学进境平平,实在勉为其难,是以才不得不先依太白,太白失势之后又倒向叶郎雪,此时正是急需拉拢盟友、强撑门面的时候,恰逢我们主动上门,又携恩而至,想必他们该欢喜才是。可……”话到此处,陆秋月忽然沉默了下来,脸上神情似乎有一丝忧虑。
苏幼情问:“师姐有何顾虑?”
陆秋月道:“我在想,若以掌门获得的线索,和神僧所托这信,恐怕本派与幽凝八成是有些牵连的。我实在担心……”
“师姐担心什么?”
陆秋月叹道:“二百年前,幽凝以邪派之名而被诸门所弃。我怕再探究下去,若本派真与幽凝扯上干系,那我们数百年正道名门的声誉,顷刻间便荡然无存。自古正邪不两立,立身江湖,最重便是‘名正言顺’四个字,若有心人以此为口实,本门恐有倾覆之危。”
她瞧了瞧苏幼情神色,犹豫片刻后又说:“此事,目前除了掌门与我,便只有苦厄神僧略有猜疑,而且都还只是空有一点细微线索的妄猜。神僧德高望重、顾念大局,又朽朽垂暮,常年闭关,多半不会向旁人泄露。只要咱们断绝深究,此事尚可到此为止,请掌门三思。”
苏幼情斟酌些许,叹道:“师姐的担心,不无道理。可是,我心中有个更大的忧虑,实在让人辗转难安。不瞒师姐,近日,在这查与不查之间,我亦反复犹豫,实在两难的很。”
“掌门何忧,尽可相告。”
苏幼情说:“两年前,我们姐妹四人一同前往八十里桃源,拜会剑圣前辈。当时师姐带着七卿、云烟在源外相候,我同其他几位掌门一道进入桃源剑庐。”
说着,她抬手竖起一根青葱玉指,直指天际,道:“一剑!当时林剑圣只出了一剑,便败尽天下高手。直到今日,我仍记忆犹新,记得当时剑圣所出的那一剑,名为‘万境归空’。好个‘万境归空’,至今想来,仍觉蜉蝣撼树、高峰难及。可……”
她转头望向小窗,似隔着窗户看着客栈外的人间烟火、听着熙攘声音,喃喃道:“师姐啊,就是这样一剑惊天下的剑圣前辈,竟然死在了聂云煞的刀下。那……那聂云煞的修为,该是高到了何等地步?那恐怕不是单靠人多势众,便能抗衡的恐怖修为。”
“可芒山大典,仁宗皇帝远离十剑士,这等天赐良机,他也没闯入中原,我想多半是受了极重的伤势。”陆秋月宽慰道。
“不错。”苏幼情点点头,说:“不止你我,如今江湖中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猜想的。可是师姐,就像师妹她们救下的那个人,再重的伤,终究会有康复的一天。何况雾鹫峰上还有一个‘修罗大夫’夏侯翼,此人号称伤不重不治,毒不奇不治,接脉续肢,甚至换头换心,无所不能。谁人可以预料,聂云煞何时伤愈?若等到了那一天时,等聂云煞带着他那口乱秦七杀刀再入中原之时,恐再无一人是他一合之将。败军之将,要杀要剐,只能听凭处置。我们行走江湖,自然早有觉悟,生死一瞬,性命明灭不过刹那耳。可难就难在我们是女人,男人们对付战败的男人,不过枭首夺命,再狠不过五马分尸、扒皮抽筋,说到底,不过一死而已。可对付我们这些女人,法子就更恶了千百倍,若是像袖林师姐那样,那……”
她杏眸微凝,似带着几分杀气,可满脸都是惊惧骇然的神情,“若是那样,恐怕能求得一死,都是天大恩赐。”
陆秋月听了这话,也陷入久久沉默。显然,苏幼情所说也触及到了她的软肋。这世上,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比死还可怕千百倍的事情,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苏幼情继续说:
“师姐,我们四人自小相识,一起生活,一起练武。虽无血脉之亲,但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可说早已是能全心相交的至亲,奈何七卿、云烟她们性子单纯,恐难重托,我亦不忍。对你,我是没什么不可告知的。如今对付聂云煞,只有两条路子。
“一条是像林碧昭、桃谦、秦夜和那个人一样,勤修苦练,希望一朝顿悟,退凡成圣,修成化境高手,如此自然有了抗衡之力。这是最循规蹈矩的法子。可纵观武林千百年历史,化境高手,不过区区几人之数。
“天一剑窟纵然有传功神玉,可自孟臣子后,千百年来再无化境高手。传功神玉,几乎沦为废物。通古剑门亦然,自三百多年前,剑中神话李师一陨落后,再无人可通习整部十绝剑法,便是有秦夜和那人这样的当世人杰,终究没能突破。太白林氏,号称立派八百余年,可也只出了林剑圣一人。林碧照何其聪明,又近水楼台多承剑圣提点,亦止步多年,难有存进。
“如此看来,天一剑窟、通古剑门、和太白三门,均无人可复制前辈先圣之高峰。由此可知,化境之路,对大多数人来说,乃是天命,非后世勤勉聪慧所能至也。若说例外,便只有一门,这一门虽无书简记载说出过化境高手,但是与之有牵连的却足有三位,那便是长春宫。
“先是薄云凉,再是败惊仑,以至今时之聂云煞,恐怕推测起来,都跟长春宫最后创立出的那一部传闻中的魔功有关。我有自知之明,论悟性聪慧,恐不及林碧照和秦夜等人,说勤勉,普天之下练功如疯如魔的勤勉武痴,还少么?所以,若要保全离忘川,我必须找到这一部魔功,要么设法破解它,要么我就要练会它。唯有如此,有朝一日在面对聂云煞之时,或许还有一搏之力。”
她回头看着陆秋月,无比郑重地说:“一头是门中姊妹的身家性命、清白名节,一头是先师托付的本门百年声誉,无论哪一头都重若千钧。这些日子,我日夜辗转,反复思量,也无两全之法,故而难以成眠。”
陆秋月看着她,她眼袋青黑,肌肤微黄,两颊微陷,脸上写满了这一个多月来的奔波疲惫,满心只觉心疼愧疚。
“掌门心系门人,肩挑两全。我们三人,还有那些门中姊妹,有您这样的掌门,是我们大伙儿的福气。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掌门如此聪慧,又这般勤勉,若苍天有眼,必不相负。”
陆秋月生来外冷内热,不擅表达情感,也不愿泪眼相望,忙岔开话题说:“既如此,我们先往阳曲城中与她们碰面,然后我便陪掌门走一趟天一剑窟。说实话,我对那位江湖中始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芷山长老,颇有几分好奇。”
……
“竟然劳您相救,实在意外。”
中州,一个荒山枯洞之中,黄易君缓缓撑起身子。他衣衫退尽,浑身像个粽子似得裹满了渗血的白布,周围的地上,还胡乱的扔了两团,想必是之前换下。在他身前丈许之地,一位老人正负手站在洞口,黑袍黑靴,背光而立。霞光晚照,黄易君只能看见一条漆黑背影。
那老人听见声音,转过身来,扬了扬手中一个三寸长宽的漆黑木盒说:“我只救了你半条命,剩下那半条,是这个东西救的。”
说话间,他缓步走进洞窟,背后的霞光渐渐合拢,黄易君也依稀看清了老者的脸。老者个字中等,后背弯曲,略有些佝偻,年纪约莫五六十岁,须发灰白如一团枯草。头一眼看去,是那种随便扔在操劳半生的一群老农堆里,眨眼便找不见的普通。
可黄易君见到他,却偏偏生出几分忌惮。“既能冒险救我,还自信有余力追赶林碧照,看来您的轻功更胜从前了。”
老者完全不回答他别有目的的询问,自顾自地说:“皇天平分四时秋!能在这一招之下活下来的人,目前这世上,除了聂云煞,你怕是唯一一人啦。”
说话间,那老者将木盒抵近鼻尖轻嗅,片刻后,笑着赞赏道:“只闻其香,亦使通体舒泰。好个‘修罗大夫’,好个‘还天归元丹’。看来……”
老者缓步凑近些个,弯下本就佝偻的腰,眯着老眼,笑嘻嘻地问:“你,就是聂云煞留下来的那柄剑咯?!”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