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步之外,就是一簇熊熊燃烧的火把。
火把下,两个兵卒正靠着墙垛,缩着脖子抵御寒风。
其中一个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飙了出来。
两人的兵器就抱在臂弯里,刀锋在火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距离太近了!
近到李承泽甚至能看清他们脸上被风吹出的皲裂。
近到他能闻到火把燃烧不充分时冒出的松油味,混杂着他们身上传来的淡淡汗臭。
只要他们一扭头,就能和自己来个脸贴脸!
李承泽的呼吸霎时被掐断。
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刚刚落地时发出的那点轻微声响,此刻在他耳中被放大了无数倍。
完了!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往后缩,想把自己重新塞回城墙外的黑暗里。
可他身后就是十几丈的高空。
退一步,粉身碎骨。
冷汗,瞬间浸透了那件酸爽的“赵大有”牌短打。
他僵硬地转动眼球,绝望地看向身边的黛玉,用眼神疯狂求救:怎么办!
黛玉却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甚至还轻轻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还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色。
那份从容,那份淡定,看得李承泽眼角肌肉都开始不听使唤地抽搐。
小祖宗!你倒是看看场合啊!
李承泽急得快要心肌梗死,拼命朝她使眼色,嘴巴无声地做着口型:趴下!快趴下!
黛玉终于接收到了他的信号,投来一瞥。
那眼神清清淡淡,甚至带着一丝……嫌弃?
李承泽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当场憋过去。
他不敢再指望这位小祖宗,只能自救。
尊严、体面,此刻全被他踩在脚下。
他猛地蹲地,手脚并用,以一种极其屈辱的螃蟹姿势,一点一点地,朝着旁边一个墙垛的阴影里蹭。
李承泽的动作极尽轻缓,每一次移动,都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那件洗得发白的短打,在冰冷的城砖上贴地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好不容易,他终于将自己高大的身躯完全塞进了墙垛的阴影里。
蜷缩着,屏住呼吸,活像一只受了惊的鹌鹑。
之后,才敢悄悄探出半个脑袋,观察那两个近在咫尺的守卫。
只见那两人依旧靠在墙边。
一个搓着手哈着气,抱怨着:“这鬼天气,真他娘的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防。”
另一个则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回答:“忍着吧,大雍的军队就围在城外五里处,上头下了死命令,谁敢懈怠,脑袋搬家。”
“呸!就凭大雍那些软脚虾?来多少咱们杀多少!想攻破咱们迪州城,做梦!”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天,压根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李承泽狂跳的心稍稍平复。
运气……还真好!
他暗自庆幸,这俩守卫估计是冻傻了,眼睛不好使。
他又看向黛玉,发现她居然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承泽的魂儿又差点飞了。
他急忙对她招手,用尽全身力气做着“过来”的口型,急得脸都快抽筋了。
黛玉终于动了。
她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朝着李承泽这边走来。
脚步声虽轻,可在死寂的城墙上,依旧清晰可闻。
李承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守卫中的一个,被声音惊动,下意识地朝这边瞥了一眼。
那一瞬间,李承泽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然而,让他无法理解的一幕发生了。
那守卫的目光,明明扫过了黛玉所在的位置。
却没有任何停留,直接穿了过去,落在了更远处的黑暗中。
就好像,她站立的地方,是一片再正常不过的空地。
守卫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嘟囔了一句“听差了”,便又缩回了脖子,继续跟同伴抱怨。
李承泽:“……”
他愣愣地看着黛玉走到自己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也蹲了下来。
整个过程,那两个守卫就像是睁眼瞎子,对身边多出来的两个人毫无察觉。
是夜太黑?还是风太大?
不。
李承泽脑中一片混乱。
他死死盯着黛玉。
刚才那一瞬间,他看得分明。
在守卫的视线扫来的前一刻,黛玉的身体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侧身。
就是那个动作,让她完美地融入了火把光芒与阴影交界处的一条线上。
守卫的眼睛,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她。
这是将光影、时机和人的视觉死角,计算到了极致的恐怖技巧!
李承泽抬手掐了自己一把。
疼!不是做梦!
这个认知,比亲眼见到鬼还要让他惊骇。
此时此地,多说一个字,都是在催命。
时机场合都不对。
他只能将满腹的惊涛骇浪压在心底,用眼神询问黛玉:接下来怎么办?
黛玉没有说话。
她心神沉入识海,与木灵沟通。
“主人,主人!我刚才溜达了一圈,这城墙上的人,看起来多,其实好多地方都是空的!”
“他们把人手都堆在城门口和箭塔上了,其他地方的巡逻队,走一圈要好半天呢!”木灵的声音带着兴奋。
黛玉心中了然。
她抬手,指向城门楼的方向。
李承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西城门楼,火光最盛,人影憧憧,一看就是防卫的重中之重。
去那里?疯了吧!
李承泽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黛玉却不理他,径直起身。
猫着腰,沿着城墙的阴影,朝城门楼方向潜行而去。
她的动作轻盈得像一只夜行的猫。
每一步都踏在巡逻队转身的间隙,每一个停顿都藏身于视觉的死角。
李承泽咬了咬牙,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他现在看明白了,这位青阳郡主。
她在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将这座戒备森严的敌城之行,变成了她的一次探险。
两人一前一后,在城墙上穿行。
李承泽一颗心全程都悬在嗓子眼。
他不再闭着眼瞎跟,而是强迫自己去看,去学。
他看到黛玉总能在巡逻队经过的瞬间,找到最完美的藏身之所。
总能在守卫目光扫来的前一刻,将他拉入阴影。
一次又一次,精准得像是排练了无数遍。
李承泽心中的“运气好”理论,彻底崩塌。
这哪里是运气?
这分明是对人性和环境的绝对掌控!
他不再畏首畏尾,而是学着她的样子,收敛呼吸,控制脚步,将自己当成一道影子。
胆气没有壮,但原先的担心,却被一种更深沉的敬服所取代。
甚至在路过一队打着瞌睡的守卫时,他心里冒出的念头是:若由她来训练斥候,敌军哪还有秘密可言!
黛玉察觉到他心态的变化,但并未点破。
她在跃上城墙时,就暗暗给两人用了隐身术。
她之所以没有直接拎着他飞下城墙,就是因为李承泽曾提过。
他安插在迪州城的一个重要暗桩,是西城门的一名守城小旗。
既然来了,总要试着找一找。
三日破城,时间紧迫。
若能在攻城时里应外合,胜算便能多添一分。
两人很快就摸到了西城门城楼附近。
这里的守卫明显比别处森严得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来回巡逻的队伍络绎不绝。
火把将整个城楼照得如同白昼。
李承泽刚刚平复下去的心,又一次揪紧。
他拉了拉黛玉的衣袖,压低声音:“人太多了,怎么找?那个小旗叫扈五,三十来岁,左边眉毛有颗痣。”
黛玉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城楼的顶层。
那里是守将的了望台,视野最好,但守卫也最严密。
“去那儿?”李承泽头皮发麻。
黛玉已经行动了。
她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贴着墙壁的阴影,几个起落,就攀上了二层。
李承泽看得眼皮直跳,随即咬牙跟上。
他现在对黛玉的能力,渐渐有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两人藏在了望台屋檐的阴影下,俯瞰着下方来来往往的守军。
李承泽瞪大了眼睛,努力在那些晃动的人头里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找到了!”他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下方一个正在训话的小官。
那人三十出头,一脸精悍,左边眉梢上,果然有一颗清晰的黑痣!
就是他!扈五!
李承泽心中一阵狂喜,下意识就要下去想办法接头。
一只冰凉的手,却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回头,对上了黛玉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
“别动。”黛玉吐出两个字。
“为什么?那就是扈五!”李承泽急道。
黛玉的目光却越过他,重新落在了扈五的身上。
只见那扈五训完了话,转身走向一名将领,脸上露出了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副嘴脸,和他安插的那个忠诚可靠的暗桩形象,判若两人。
李承泽也看到了这一幕,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
他不是傻子。
扈五,靠不住。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人心不古!
李承泽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
幸好!
幸好被青阳郡主拦住了!
否则他刚才一冲动下去,现在恐怕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他转头看向黛玉,眼神复杂。
惊惧、后怕、庆幸,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
这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丫头,心思竟比他这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还要缜密!
黛玉却没看他,她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别处。
“走,去北门。”
暗桩废了,还差点踩了雷。
但黛玉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气馁。
李承泽默默跟在她身后,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他忽然觉得,这位青阳郡主带给他的震撼,比被她提着领子飞上城墙还要大。
两人如法炮制,借着夜色,在守卫森严的城墙上如入无人之境。
李承泽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他甚至有了一种荒谬的错觉。
他们不是在潜入敌城,而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
不,比散步还刺激。
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