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却笑了,伸手揉了揉立渊的发顶,动作像小时候那样自然:“父亲当年北上勤王,数千绣虎卫硬碰北狄前锋,满朝文武都说他疯了,结果呢?”她看向立渊,眼里的笑意深了些,“父亲留在身边的那些绣虎卫,哪个不是当年跟着父亲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们不是不服你,是担心你现在太过稚嫩,怕你赢了名声,输了性命。”
“对了,”昭阳忽然看向之心,笑容里添了几分促狭,“昨夜跟你动手的那个沈瑶,今早天没亮就去校场了,听说把弓箭射得比谁都狠,箭靶上的‘渊’字被射得稀烂——你说她是气你偷听,还是气自己没认出太子妃身边的人?”
之心的脸“腾”地红了,刚要辩解,却见立渊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意,正低头给她夹了块芙蓉糕:“吃这个,甜的能压疼。”窗外的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上,暖阁里的银丝炭噼啪轻响,昨夜的剑拔弩张,竟在这片刻的笑语里,悄悄融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邺国北境的风裹挟着硝烟味,撞在铁门关斑驳的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嘶吼。城楼上,东海王杨轼扶着冰冷的垛口,望着关外黑压压的邺军大营,杨轩的大军已连攻三日,城墙多处塌陷,守兵折损过半,这座横亘在邺国东都与东海城之间的天然屏障,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王爷,西城墙快破了!”亲卫带着哭腔的嘶吼从下方传来,杨轼猛地回头,远方东海城的轮廓在他身后若隐若现。他太清楚铁门关的意义了,一旦此关失守,东海城便是平原上的羔羊,杨轩三日便可兵临城下。他一把扯下腰间令牌,塞给心腹赵武:“带我的信物,去海州拜访管大人!告诉他,唇亡齿寒,一旦东海城被杨轩拿下,吴国边境亦难安稳,请管先生念及两国邦交,即刻发兵相助!”
赵武领命,带着亲卫趁着夜色从密道潜出,星夜兼程赶往海州。
海州城守府,赵武被拦在辕门,适逢文宣迎了出来。“赵将军一路辛苦,”文宣拱手,语气温和却透着疏离,“十爷已知东海城危急,只是我军驻守海州亦有防务在身,轻易发兵恐生变数,况且还需太子同意,将军远来劳顿,先随我入营歇息,容我们商议后再做答复。”
赵武急得双目赤红:“管先生!铁门关真的快破了!再等下去,东海城就没了啊!”
“将军稍安勿躁,”文宣引他往偏房走,语气始终平稳,“李将军与太子殿下情谊深厚,岂会坐视不理?只是调兵需循章法,容我们斟酌妥当,定给将军一个回复。”
安置好赵武后,文宣转身进了书房,屏退左右后提笔疾书。“太子有令,拖住邺国局势即可。我国粮草兵马尚在途中,需再等五日。”他写完,将信交给亲卫:“八百里加急送往颍州,交给李崇山将军,令他即刻分兵一万,陈兵邺国南境,多竖旗帜,白日擂鼓,夜间举火,做出随时要绕道攻取东都的架势。”
亲卫领命而去,文宣望着帐外沉沉暮色,指尖在案上轻叩——眼下只能先稳住杨轼,拖过这五日再说。
赵武在偏房坐立难安,却见文宣始终只以“正在商议”搪塞,心知海州未必会即刻发兵,只能枯坐等待消息。
与此同时,邺国东都,太子府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着杨轩略显焦躁的脸。他刚收到铁门关的战报,再有一日便可破城,可南境突然传来的消息却让他心头一紧——颍州的李崇山亲率万余兵马压境,斥候回报,对方营帐连绵数十里,似有大军暗藏。
“不过是缓兵之计。”坐在对面的明瑞放下茶盏,语气轻淡。这位夏国太子一身便服,以杨轩“友人”的身份秘密居于此地已半月有余,此刻正把玩着一枚玉佩,“李崇山若真要攻东都,绝不会只领一万人。”
杨轩皱眉:“可万一呢?东都兵力空虚,若吴国真敢绕道……”
“你怕了?”明瑞抬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上月你邀我来邺国,说要借夏国之力稳固地位,说你那弟弟东海王是你最大的绊脚石,如今不过一个李崇山,就乱了方寸?”
杨轩猛地拍案:“我不是怕!铁门关唾手可得,东海城旦夕可下,我不能功亏一篑!”他起身踱步,“只是立渊那小儿在背后搞什么鬼?海州的李时邺按兵不动,颍州的李崇山又突然异动……”
“或许,他们是在等。”明瑞慢悠悠道,“等你的大军胶着在铁门关,等东都露出破绽,再一举两得。”他倾身向前,“杨轩,你信我,李崇山不敢真动。夏国与邺国虽未结盟,但若吴国敢趁机取东都,我手下的夏国精锐可助你守土。你现在要做的,是破铁门关,擒东海王,了却心腹大患,然后全力以赴对付立渊!”
杨轩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铁门关的厮杀声仿佛就在耳边。他握紧拳头,终是下定了决心:“来人!传令铁门关的赵擒虎,明日卯时,全力攻城!务必拿下!”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野心与决绝,却不知数千里外,颍州的万余兵马已在边境竖起了“李”字大旗,而海州的李时邺正按兵不动,似乎在等着什么。
暖阁外的雪刚停,檐角垂着冰棱,映得青石地砖泛着冷光。昭阳正帮之心拢了拢斗篷的系带,笑道:\"横水大街的糖画儿最是精巧,去晚了可就没那只威风的老虎了。\"
话音未落,月洞门那边已转来一道身影——沈瑶身着玄色短款劲装,领口袖口都用同色锦缎收了边,更显利落。墨发一丝不苟绾成高髻,用根银质发簪固定,鬓角一丝碎发也无,只耳后垂着一小截红绳,添了几分女儿家气。虽是冬季,她肩上却只搭了件墨色披风,未系系带,行走间猎猎带风,昨日的凌厉未减,反倒多了几分沙场历练出的飒爽英气。
\"沁姐姐。\"沈瑶笑着上前,目光却直直射向立渊,\"渊哥哥,我听卫伯伯说你望云山那仗伤着了?\"
不等立渊答话,她已快步凑上前,伸手就去掀他的衣襟:\"肋下还是锁骨?我瞧瞧深不深——\"
立渊微微侧身,却没真躲,只淡笑道:\"早好了。\"
这亲昵的架势让之心醋意翻涌。她瞧着沈瑶的指尖几乎要碰到立渊的领口,那截皓腕在晨光里晃得刺眼,竟忘了自己本就不是沈瑶的对手,伸手便去拽她的胳膊:\"沈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指尖触到的臂膀看着纤细,实则硬得像块铁。之心使出浑身力气,沈瑶却纹丝不动,反而转头看她,眼里的笑意凉飕飕的:\"我跟渊哥哥自小在黑水城滚泥潭长大,感情熟络的很,用得着你来说三道四?\"
之心的脸瞬间涨红,帕子下的青瘀仿佛又在发烫。她望着沈瑶那双毫无顾忌的眼睛,想起昨夜对方挥拳时的狠劲,一股蛮劲冲上来,扬手就朝沈瑶脸上打去。
\"之心!\"贞孝低呼一声,已来不及阻拦。
沈瑶早有防备,手腕一翻就攥住了之心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之心疼得蹙眉。\"看来昨夜那几下还没让你记牢规矩。\"沈瑶的声音沉了下来,\"真当我是好欺负的?\"
\"把你的手从渊哥哥身上拿开!\"之心挣扎着,另一只手也扬了起来。
\"够了。\"立渊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两人都顿住了。他轻轻拨开沈瑶的手,\"我要去大营,你们......\"
\"渊哥哥你别护着她!\"沈瑶瞪着之心,\"昨夜她偷听军情在先,今早又对我动手,真当我......\"
\"瑶瑶。\"昭阳走过来,把沈瑶往旁边拉了拉,又给贞孝递了个眼色,才笑道,\"多大点事。之心妹妹许是瞧着你跟立渊亲近,心里头......\"她故意拖长了调子,见之心的耳尖红得要滴血,才续道,\"她毕竟跟你不是太过亲近,对你跟渊儿的关系还不是了解。\"
沈瑶哼了一声,却没再挣开昭阳的手。
贞孝趁机握住之心的手腕,温声道,“瑶瑶与殿下确实情同兄妹,自幼便熟悉,若她对殿下有爱慕之情,恐怕就没有咱俩什么事了!\"她见之心的眼神松动了些,又道,\"快别气了,不是说要去看糖画儿吗?\"
之心咬着唇,望着立渊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瞥了眼沈瑶那身看似柔弱的身形,忽然觉得方才的争执像场笑话。沈瑶注意到她的目光,挑衅似的扬了扬下巴,伸手拍了拍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短刃。
昭阳笑着打圆场:\"走了走了,再不去糖画儿摊要收摊了。\"她推着沈瑶往前走,又回头朝贞孝和之心招手,\"瑶瑶也去,让你瞧瞧横水镇的姑娘家都爱些什么,省得整天舞刀弄枪的。\"
沈瑶嘟囔着\"谁要瞧那些\",脚步却没停。之心被贞孝轻轻拉着跟上,眼角的余光里,沈瑶正回头朝立渊离去的方向望,鬓边的碎发被风掀起,心里满是疑问,渊哥哥怎么娶这样的侧室?
之心的指尖凉了凉,忽然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朔风卷着雪沫子拍在横水军大营的帐幕上,发出簌簌的声响。立渊一身玄色劲装立于帐中,手指在铺开的舆图上叩了叩,声音清晰地穿过帐内的寒气:“接下来,三万边军于颍州集结,绣虎卫随我往东海城待命。”
帐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炭火噼啪的声息都显得格外刺耳。诸将你看我我看你,眼底全是难以置信——郁州才是大军集结的惯例,那里背依吴境腹地,粮草转运稳妥,离邺国边境又有缓冲,怎么突然要分兵去颍州,还要往东海城去?
“太子殿下,”卫凛最先按捺不住,粗粝的手掌按在案几上,“颍州集结边军尚且合理,可东海城……那是杨轼的地盘!邺国东海王的治所!”他猛地拔高声音,唾沫星子溅在冰冷的帐壁上,“莫说集结,便是靠近都得先拿下那座城!寒冬腊月的,杨轼的边军就在城外布防,怎么拿?”
立渊抬眸看他,神色未变。卫凛却更急了,抓起案上的兵书往地上一摔:“殿下是病了?还是这些兵书看多了昏了头?哪有驱兵往敌军重镇里钻的道理!”
帐中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萧彻站在角落,指尖捻着下颚,目光在舆图上的东海城与郁州之间逡巡片刻,眉头微蹙——他大约猜到太子是想剑走偏锋,绕开邺军主力直插腹地,可眼下大雪封路,河道结冰,天时地利无一占优,这步棋未免太险。
“末将虽暂不明殿下深意,”秦锋往前一步,抱拳沉声道,“愿为殿下前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立渊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绣虎卫按原计划拔营。至于东海城,我已交给陆承翊与沈砚。”
“轰——”这话像一瓢滚油泼进了沸水,帐内顿时炸开了锅。
“太子府亲兵?那才三千人!”有人失声喊道。
“便是三千虎狼,也啃不动东海城的城墙啊!那可是邺国的重镇,城墙高厚,重兵把守!”
“陆承翊与沈砚?那两位是跟着殿下处理文书的吧?何曾领过兵,更别说对外作战了!”
卫凛听得眼前发黑,抓起案上的青铜酒爵狠狠砸在地上。酒液混着碎瓷片溅开,他指着立渊,气得嘴唇发抖:“殿下!您这是拿三千精锐的性命开玩笑!拿大吴的国运开玩笑!”说罢一甩袖子,带着满袖寒气大步冲出帐外,厚重的帐帘被他掀得猎猎作响。
帐内的质疑声浪更高了。老将们捶着桌子叹气,年轻将领们面色焦灼,连方才应下做前锋的秦锋也忍不住皱紧了眉——三千亲兵,两个毫无战场经验的统领,要啃下东海城这块硬骨头,还要应对随时可能驰援的邺国边军,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立渊却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底漫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抬手压了压,帐内的喧哗渐渐平息,只剩下风雪拍打帐幕的声音。
“诸位放心,”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穿透了所有疑虑,“三日后,听我军令便是。”
炭火映着他年轻却异常坚毅的脸庞,帐内诸将望着他眼中那团跳跃的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唯有帐外的风雪,还在呼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