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骗我姐的，我没跟她说实话，事情是这样的……”林年将自己最近的遭遇一五一十地一股脑全都抖落出来，听得邵乐乐不时愤慨，不时惊呼，待听说连导演都当了逃兵，一时更是愤恨，她知道林年花了多少心力在培养导演、编剧上，结果却遭到了导演的被刺。
看邵乐乐愤慨的样子，林年反倒安慰起她了：“其实陈一铭说的话我能理解，真的，你也是从新人导演过来的，如果没有一开始的那几个奖项认可，你能有现在这样想拍什么就拍什么的权力？所以不怪她，真的。”
林年看邵乐乐沉默不语的样子，还以为她还在生气，正要继续劝她的时候，邵乐乐突然开口：“我觉得你不用费心找导演了。”
“嗯？不找新导演，难道你来帮我执导？”林年惊讶地看着邵乐乐，只见邵乐乐摇了摇头，然后指向了林年自己。
“我？”林年将手伸向邵乐乐的额头，被她一手推开，“你忘了本科时候跟我说过的话？你忘记了本科时上导演课被老师们评为优秀的短片？”
“我没忘……可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做演员，从来没有执过导筒……”
“不是的。”邵乐乐盯着林年的眼睛，“你从没放下过导筒。你的硬盘里存满了你用手机、口袋相机、相机拍摄的各种视频，你也跟我说过有朝一日想用这些随手拍摄的素材剪出一部纪录片。你的脑子里一直有关于如何剪辑出一部长片，哪怕是纪录片的想象，你敢说看着你电脑里的那些素材，你没想过自己将他们拼合在一起？”
一番话说得林年沉默不语。
看林年陷入沉思，邵乐乐没有出声继续说话，好的劝说应该是点到为止，林年什么都明白，只是缺一个人推一把，现在剧组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林年又是一个责任心爆棚的人，她不会允许这个项目停摆，也不会允许自己的电影成为某些人手中的工具。
“关于剧本你有什么想法？”林年从牛角尖里钻出来，看着旁边在手机上打字记录剧本灵感的邵乐乐，没忍住还是出声打断了她的记录。
“你自己有答案了不是吗？”
林年叹了口气，是啊，其实她心中早已有答案，来乐乐这里，无非是想寻求认可的。
“是呀，拍了一半，导演辞了，项目停了，你知道的，题材太敏感，我们原本想拍点有锐度的真实电影，结果就真的撞到了‘现实’了，我一开始以为只是那种行业不满，但越来越不像。剧组后台有人删素材，工作邮箱收到警告信，道具里都是血……”
“就算你这个项目成功推进下去，这部片子真能上映么？”
“剧本能通过审核，说明是没问题的，毕竟这个这个产业本来就是非法的，我就担心自己拍完了，反而成了他们的宣传广告，更多中产家庭涌进去，更多女人沦为生育机器，丧失了主体性。我现在陷入了两难，一是继续在原本剧本的基础上，拍出系统性问题。为什么她们要代孕，谁在塑造这条产业链，谁从中获利？另外一个视角是从微观视角切入，从母亲的角度进入，拍摄她们沦为生育机器的前因与后果，从而提醒大家，要坚定代孕非法的认知。只是……”
“只是从这个视角切入，前功可算是尽弃而只能从头来过了，是吗？”邵乐乐说出了林年的未尽之语。
“是啊……”林年将头靠在邵乐乐肩膀上，也就在邵乐乐这个多年好友面前，她才流露出些许脆弱。
“但你想从后者切入，如果不想让自己的电影沦为这个行业的广告，你只能从人出发，讲述人的处境。这也是你作为演员挑选角色的一贯做法，即使是商业片，你也会从人性的角度去诠释那个看起来只是花瓶的角色。”
林年没说话，邵乐乐却觉出肩膀上的重量又加重了一点，像是压了一身的疲惫。两人就这么坐在飘窗台上，直到太阳高升，火辣辣地照射在她们背上。
“其实我已经有些想法了，”林年轻轻开口，“那天在片场，我看到一个群演妈妈在后台角落给孩子喂奶，一边喂一边背她那几句台词……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代孕的讨论不是‘是否该允许’的问题，而是‘谁有资格决定生育’的问题，不只是被雇佣来的孕母，很多底层女性，甚至一些所谓的精英女性，她们真地有选择权吗？所谓选择，很多时候不过是精英自话自说罢了。就连那些反对代孕的人的声音大部分时候说的理由只是在何不食肉糜，她们没有从根本了解过成为孕母的女性的难处。”
“对呀，所以这个电影不应该是控诉，而是要建立理解，不是理解她们如何成为孕母，也不是理解谁为什么要找孕母，后者完全不值得理解。而是要让人真正明白，系统是怎么把人逼到这个地步的。当一个人周遭的人都找代孕的时候，你觉得一个不太想生孩子，却又面临父母公婆催生的女人能够忍住？当一个女人周边的女性全都为了高额回报去当孕母的时候，勉强度日的她能忍住其他人的劝说不去当孕母吗？”
林年扭过身，抱了抱邵乐乐：“还是你最懂我了！让我想起你十年前拍摄《夜街口》时说过的话了，你说‘我不想拍一个问题片，我要拍一部把问题说出来的片子。”
“你也要跟我一样当个‘演讲型’导演了吗？”邵乐乐伸出手捏了捏林年的左脸，叮嘱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听出邵乐乐语气中的郑重，林年坐直了身：“什么？”
“别让愤怒吞掉你。你不能只是愤怒的控诉，你要比这个行业更冷静，更精准，你要拍出人的复杂，而不是所谓的‘苦难模板’。”
“我知道，我要拍的不是他们的悲剧，我也不想消费她们的痛苦，也不想帮那个系统洗白甚至宣传。”
“那你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呀，”邵乐乐点点头，“接下来怎么办？剧组是不是得重组，剧本得彻头彻尾地改了吧？镜头语言也得重新设计？你会画分镜头吗？要不要我把这些年拍电影画的分镜头那给你学学？”
林年听着这连珠炮似的提问，正头大，突然就听邵乐乐话锋一转，忙不迭答应：“太好了！”听说邵乐乐愿意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们拿出来让她学习，林年忍不住在邵乐乐脸上啃了一口，“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