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一时静了下来,许知远似有所思,忽地起身,走到书架前。
在几卷旧籍中翻找片刻,取出一卷夹着书签的帛卷。
他一边开口,一边回到书案前。
“策论之要,在于审题、立意、取材、布局四者并举……”
说话的间隙,许知远将卷轴轻轻铺开。
林向安和段昊初见状,便上前观看。
只见卷轴上标注着数道旧题,多是近年来殿试或朝廷选对时所出。
他手指点向其中一题,略作停顿。
随即抬眼看向林向安与段昊初,慢慢讲起了写策之法。
林向安与段昊初屏息静听。
这意外的讲授,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机缘。
许知远不仅讲如何作答的思路,更点明出题者的心思与意图。
没有比翰林院官员更熟悉考官的人了。
或者本人就当过考官,亦或是身旁的人就是考官。
那么他的话不仅有见地,更切近实情。
林向安听得越深,心中感触也越多。
他忽然更深的理解了:
科举的真正目的,并不只是选拔有才之人,而是筛选、驯化那些拥有批判性头脑的人。
正如养鹰之人,常以活兔喂食,为的是既保鹰之野性,又令其明白猎物从何而来。
朝廷所求的,正是这样的读书人:
能言敢议,却不逾矩越界。
这些人虽然思虑通达,但其行止,终究被牢牢圈在制度设定的围栏之内。
也可以说,封建王朝,用科举的框架,将天下英才引入同一场博弈,让他们于文中争锋、笔下论战。
既消其锋锐,又免其反骨。
看看历代起事之人,背后多有读书人影子。
此时此刻,林向安也更加体会到现代教育制度的可贵。
人人皆可受教,教育给人带来了更多的选择权。
然而,人在局中,不得不低头啊!
讲授将毕,许知远又从卷上选出一道题目交与二人,说道:“此题不算易,但正好练练手。往后你二人,每逢月中逢三之日,将所作送来,我自会批阅。”
林向安与段昊初听了,心中一震,顿感欣喜。
这竟不是一次性的点评,而是愿意继续指点他们的进展。
虽则算来最多也不过两三次,但已是意外之恩。
临别时,许知远又将二人早前呈上的礼单退了回来。
“这些就不必了。”他语气平静却坚定,“若真想回报我,不如早日金榜题名。如此,便是最好的谢意。”
二人闻言,连连拱手称谢。
这一番话,不止于教诲,更是长者的真诚期许。
眼见天色将近午时,林向安与段昊初不敢再多打扰,连声道谢后,便识趣地起身告辞。
那位先前接待的仆人又现身,将二人一路送出。
走在府中回廊下,阳光洒落,窗棂间光影斑驳。
林向安抬手轻抚袖中那册《东莱博议》,心中一片清明,只觉此行所获,远超所愿。
直到出了许府,走过街角拐入人声渐杂的小巷,段昊初才压低声音笑道:
“今日咱俩这趟,算是走对了!许编修也没传说中那么怪啊?”
林向安闻言,轻轻一笑,脚步未停,语气里却多了几分沉思:
“这多半也是看在宋大人的情面。许大人虽神情冷淡,但那番话,句句是肺腑之言。”
比起那些整日讲究繁文缛节、空谈虚礼的人,倒是他这般直指要害,更让人佩服。
也难怪许知远会被人称怪了。
段昊初点点头,神情比来时沉稳了几分:“他指出咱们策问里的问题,我回头再想想,确实有几处说得极准。只是我可没你那么幸运,还得了书一册。”
话里虽是调侃,语气中却带着真心的佩服。
“被点出问题,还能得书相赠,说明他是真看重你。”
林向安听了,微微摇头:“咱俩的问题不同,但说到底,我的更棘手。”
锋芒太露,可不是只有许知远说过。
那天守岁,李伯之也曾提醒过他。
看样子,这个问题,可得好好改一改了。
二人边走边谈,街巷渐转,行人渐多。
段昊初望着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眼神略有些飘忽,语气也低了些:“还能得许大人指点,咱们算是撞了大运。可惜,会试也快到了,留给咱们的时间,实在不多。”
话虽是感慨,心里却有些不甘。
人总是这样,一旦尝到甜头,便想着若是再多一点就好了。
若会试能再晚些,或许还能多得几次教导。
林向安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轻笑一声,语气半是打趣半是提醒:“这机会已是极难得了,许大人那种人,平日怕连门都难进,可别起了贪念。”
段昊初被点破,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就是感慨几句。”
说着,两人步子未停,继续沿着巷道往外走去。
此时阳光正盛,两人肩并肩,身影被日光拉得细长。
街上人声鼎沸,小贩吆喝,孩童追逐,茶铺里传出拍掌笑语,熙攘热闹得很。
可林向安与段昊初,却都无暇顾及。
两人心思正系在刚才的拜访与接下来的策问之中,聊着刚才的收获。
期间早已饥肠辘辘,可想起之前的教训。
两人便默契地加快了脚步,出城再寻饭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