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他们几个少年尽情畅玩,不只是逛灯会。
有热闹的舞龙舞狮,有震耳的锣鼓点子,还有一波波冲天而起的烟花,在夜空中盛放成流光的瀑布。
林向安来到这个朝代后,第一次体验如此丰富的夜生活。
灯河辉煌、烟火似雨、人潮喧腾。
仿佛整座京城都在这一夜里化作了不眠的乐园。
笑声、叫喊声、锣鼓与笙箫混杂在一起,像是将时间冲刷得飞快。
可再美好的夜晚,终归有天亮的时候。
快到五更时分,几人这才兴犹未尽地踏上归途。
等回到赵泽家中,几乎是沾枕便睡。
直到午时,他们才醒来。
昨夜的喧闹似乎还留在梦里,让人醒来时连四肢都懒洋洋的。
草草洗漱后,他们一同用膳,桌上依旧热热闹闹。
有人回味鳌山灯的壮观,有人笑说谁差点在人群里走散,还有人念叨烤羊肉串的香味。
饭后,郑佑拍拍林向安的肩,笑意里夹着几分豪气与亲近:
“改日我再带你去玩别的,京城的好处,可不止上元节这一桩。”
说罢,也没有在久留,便带着随从回府去了。
上元节的热闹已成过去,林向安三人也该回会馆了,毕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正要去辞行时,赵康平忽然招呼他到书房,说有事要谈。
书房里炉火温温地燃着,窗外还带着灯节散场后的清冷。
师徒二人对坐,气氛一时静了下来。
赵康平先问起他科举的准备,语气不急不缓。
林向安先将复习的情况说了个大概,又提到翰林院许知远曾给过他指点。
赵康平听完,微微颔首,并未多问。
略一沉吟,他忽然转了话题:
“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可曾替你定亲?”
林向安闻言,心里微微一顿,赵康平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话题。
不是林向安自夸,定然有人看中他的潜力。
多半是有人在赵康平面前探过口风。
只是他心里早有打算。
婚姻之事,待将来事业、家业都有了稳当的根基,再细细考虑。
眼下只想专心赴考,不愿旁生枝节。
既然能被问到赵康平这里,门第自然不会差。
可如今的时局,他不得不多想。
老皇帝年过七旬,怕是时日无多,之后权力过渡能否顺利还另说。
此时与官场权贵结亲,未必是好事。
走捷径,往往也会困在捷径里。
不如一步步稳走。
林向安含笑答道:“家里倒是有提过,只是徒儿一心系科考,眼下只想把功课考好。至于婚事,往后再议不迟。”
赵康平看着他,似是明白他的心思,笑而不语,只端起茶慢慢抿了一口。
其实,这并不是第一次有人提到林向安的婚事。
先前,李宝珠曾在闲谈中提过。
但今日一早,老爷子却亲自将他叫去,开门见山地问起林向安。
赵康平心中清楚,老爷子这是动了招揽的念头。
林向安虽然只是举人,但在那日院中射箭胜了赵渊,又在阵法演练里显出敏锐和干练,显然在军事才能上也不容小觑。
这样的人才,放在自家人手中,总比落在别人手里强得多。
而最稳妥的招揽方式,便是联姻。
不过,举人毕竟身份尚浅,贸然许婚未免失了体面。
老爷子的意思是,先做个口头约定。
若他能考中进士,便算定下姻亲;
若不中,也就当此事从未提过。
赵康平很清楚,这话表面上轻描淡写,背后却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笼络的信号。
更何况,还有其他人旁敲侧击,也来他跟前打听过。
赵康平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
“你可知道,我问你的意思,不只是师傅的名义?”
林向安抬眸,一脸平静。
赵康平放下茶盏,慢慢道:
“我既是你师傅,也是宁远伯府的四少爷。
这层身份背后的关系,平日里你也许接触不到,甚至可能一辈子都难以企及。
若有人借此结亲,那是你平步青云的机会。
你这样拒绝……会不会觉得可惜?”
以林向安的才智,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些事,但赵康平还是直白地说了出来。
炉火微跳,屋中一时安静下来。
这确实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若答应,日后的仕途会顺畅许多,甚至能免去不少摸爬滚打的辛苦。
可林向安清楚,这样的捷径意味着牵连与枷锁。
诱惑的背后,总有相应的筹码。
他心里明白,自己真正想守护的,不过是家人和家族,仅此而已。
人生很多事,需要运气。
但林向安觉得自己的运气已经够好了。
有些事过犹不及。
微微一笑,他声音平和而坚定:
“师傅,徒儿明白。但在考中进士之前,徒儿不会考虑这方面的事。”
赵康平望着他,笑意渐渐收敛,眼底多了几分沉思。
他很清楚,林向安的回答,不是少年心气的一时冲动,而是真心实意的取舍。
这孩子的心性,大事上能屈能伸。
但涉及自己的事,却不会轻易点头。
赵康平抬手添了盏茶,缓缓道:
“你既有此志,那便好生准备会试。”
林向安拱手应下:“弟子明白。”
送走林向安后,赵康平独自站在廊下,看着院中冬青的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他想起早上老爷子的话——多年行军打仗、坐镇一方,眼光毒得很。
林向安在射场胜了赵渊,又在阵法演练中沉着冷静,已足够让老爷子生出爱才之心。
老爷子原话是:
“人可以慢慢提拔,但心气和骨头要先看清。若这小子真能中进士,就招到家里来。”
先做口头约定,既不失宁远伯府的体面,也能留住人才。
如今林向安没有多听,想也不想全部拒绝,反而让赵康平松了一口气。
对媳妇和老爷子,都算有了交代。
......
当天夜里,赵康平将白天书房里的事提了出来。
李宝珠听罢,但也轻轻笑了笑:“这孩子倒是有骨气。”
她眼里闪过一丝赞许,却又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赵家适龄的姑娘,就你五弟家的,我可不想让向安给你五弟做女婿。他既然如此,日后你可别再给他撮合。”
她心里清楚,这么好的女婿人选,她娘家得不到,也不能轻易便宜给老五家。
赵康平微微点头,目光在烛火中闪动:
“我也不想。老爷子提这事的时候,我本来也不好拒绝。但这小子直接拒绝,也算省事。”
林向安的做法,让老爷子那边不用太多操心,也让自己在家中交代得过去。
他倒是有些期许林向安的未来了。
李宝珠轻叹一声,又笑了笑:
“如此说来,这小子倒真有几分志气。既不趋权,也不为利,倒像是那种能靠自己立身的人。”
赵康平点头,目光转向窗外的夜色,眼神沉稳:
“是啊,他本就靠着自己来到京城的,如今京城之中,风波暗涌,若真能中进士,还只是开始。”
后面的话没有多说,一切不言而喻。
李宝珠轻轻握住他的手,安抚道:
“放心,他心性不差。只要自己坚持本心,稳步走下去,自有他的路。”
赵康平低低笑了笑,心里又多了一分期待:
“嗯,好孩子,总归会有他的一番作为。”
..............
这之后,林向安几乎足不出户,除了按时去拜访许知远,连赵泽、郑佑都婉拒不见。
可世事从来不按人意。
正月底,一道骤然降下的公告,打破了京城原本紧绷的平静。
那是监国皇太孙梁文基殿下颁下的谕令。
大体意思是:
老皇帝病重,几近昏迷。
为稳住局势,皇太孙暂摄国政。
决定将本年戊戌科会试延期,至于何时重开,
要等圣体康复、择定吉日后再行诏告。
这消息一出,顿时让在京求试的举子们心头一凉,几乎崩溃。
茶馆酒肆里,几乎所有话题都绕着这道圣旨转。
有人急得直跺脚,有人满脸茫然,更有人一屁股坐在街边,喃喃自语“不考了,不考了”。
外乡举子更是心如死灰。
有人盘缠已尽,本就靠亲友接济才撑到现在,如今一听要延期,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几乎当场哭出来。
也有人愤愤不平:“我辛苦十年,就是等这一科!如今说停就停,叫人如何安生?”
然而,也有冷静者摇头叹气:
“大比固然重要,可皇上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天下都要乱了。我们这些书生,还能说什么?”
京城原本的喧嚣,被这一纸圣旨压得沉重起来。
林向安得知消息时,正独坐书房温书。
林远急匆匆捧来摘抄的公告。
他一看,心头瞬间一沉。
老皇帝病重,朝廷局势动荡。
这一道公告,等于是对外昭示,最高权力的角逐已然开始。
皇长孙梁文基虽被册封,却并非太子。
若老皇帝早有诏书,今日的公告绝不会以“皇太孙监国”的名义颁下。
十之八九是病情突至,朝中措手不及。
开国皇帝,年近七十,在位三十六载,算得上高寿。
但这究竟是自然病重,还是另有人为推手,谁也说不清。
而皇太孙才十七岁,虽已随祖父理政,却羽翼未丰,怎斗得过几位手握重兵的藩王叔叔?
若无遗诏撑腰,他们未必会让他顺顺当当登基。
京城乱局,或许就在眼前。
林向安暗暗思忖:
是立刻返乡,还是留下守候?
正在考虑间,段昊初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气都没喘匀,张口便喊:
“向安兄!你知道吗?会试要推迟了!”
林向安合上公告,抬眼望他,只是点了点头。
“怎会如此?!”
段昊初急得直打转:“我们为这一科耗尽心血,盘缠也花了七七八八,如今说缓就缓,这要拖到什么时候?京城开销本就大,哪能一直空等?”
“你打算如何?”林向安问。
段昊初一愣,眉头皱得更紧:
“若是回去,再来一趟岂不折腾?
可真要留下来,银子撑不了多久。
最怕的是圣上久病不愈,会试一拖再拖,我们岂不是白白耗掉青春?”
林向安看了林远一眼,道:
“阿远,你与和信到门外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林远点点头,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便拉着王和信立刻到门外守着,不让人靠近。
“子宴兄,我明白你心急,但话可得小心些。这种时候,祸从口出。”
他语气不重,却意味深长。
眼下这关头,必定有人趁机闹事。
读书人最容易被挑动,一是关乎前程切身利益,二是焦虑之下,更容易被人利用。
段昊初愣了愣,随即叹息:
“你说得对……只是眼下,真不知该怎么办啊。”
等待最怕的就是遥遥无期,这不但拖人心绪,还不断加重开销。
他们尚能咬牙支撑,可那些寒门举子该怎么办?
一旦风声紧,物价就会暴涨,本就高昂的花费更是难以承受。
久而久之,阴私黑暗必然滋生。
若要离开,路上是否安稳又是未知。
若藩王真有异动,返乡途中危险只会更大。
政权不稳,地方治安必然恶化,运河、陆路盗匪猖獗。
再加上关卡盘查,他们这些南方举子,更容易被怀疑与皇长孙一派有关。
毕竟皇长孙背后的文臣集团,多半来自江南。
与其冒险在路上,不如留在京城,提前做些防范,才更稳妥。
林向安沉吟片刻,缓声道:
“留下,虽是煎熬,却能近听风声,早做应对。
若真乱起来,也好第一时间抉择。
若贸然返乡,万一会试忽然复开,就白白错过了。
而且这路上,怕比来的时候更险。”
段昊初听得直咬牙,神色更显矛盾:
“可这京城,日日都是银子往外流...若只是几个月,半年也能忍。但若真拖上一两年呢?”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更何况...万一...”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林向安很快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若老皇帝真要薨了,天下人都得守孝。
名义上二十七个月,虽说会缩短,但一年总是要的。
林向安点点头,平静下来。
“钱,总能再想办法。若局势真不可为,再做打算。但既然选择留下,就得提前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