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沾湿了书院门前的青石阶,苏婉拢紧兔毛滚边的披风,指尖还残留着昨夜染缸里的靛青。
小竹捧着檀木匣子跟在后头,里头装着她熬了三宿用砑花笺誊写的《天工十问》,每道题都藏着前朝匠人才能看懂的暗门子。
\"这孔雀蓝的洒金纸倒是稀罕。\"廊下几个学子探着头张望,却被苏婉案头摊开的《营造法式》摹本惊住。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金丝楠木刨花,细看竟用蝇头小楷注着改良斗拱的秘法。
李师傅的铜烟杆就是这时候砸在花梨木长案上的,震得砚台里新研的松烟墨溅出几点。
老头儿靛青短打沾着漆树汁,腰间牛皮工具袋坠得革带都歪了,\"苏姑娘可知金丝八宝攒胎要过几道火?\"
满堂鸦雀无声,窗棂外探进的梅枝抖落残雪。
苏婉不慌不忙从袖中摸出块巴掌大的鎏金银香囊,镂空处隐约可见鱼子纹地,\"永乐年间的掐丝珐琅炉烧到第七遍时,老匠人会在风口洒把梧桐灰——李老可尝过用这法子保色?\"
小竹眼见老头儿腮帮子绷紧的横纹松了松,忙将浸过兰膏的丝帛铺开。
那上头用牵金线绣着改良后的云锦挑花结本,经纬间暗藏前朝织造局的梅花暗记,正是昨夜小姐对着冰裂纹窗影重新绘制的。
\"如今朱雀大街的绣娘,可还有人记得挑三丝要配牛骨梭?\"李师傅从牙缝里挤出冷笑,枯枝似的手指却不由自主抚上丝帛边缘——那里用退晕法染出的霞光,分明是早已失传的\"天水碧\"。
苏婉腕间的银链忽然叮咚作响,她抬手将染成深蓝的链子浸入茶汤,墨色涟漪中竟浮起细若发丝的缠枝纹,\"去年腊月护城河清淤,我在淤泥里捞出半截断梭,梭眼里的金漆还掺着孔雀石粉呢。\"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急响,李师傅抓过案头裁纸刀猛地劈向木匣。
小竹的惊呼卡在喉头,却见刀刃堪堪停在《天工十问》封皮上——砑花笺凸起的暗纹正是一柄牛骨梭的剖面图。
\"三百年前将作监大火的真相...\"老头儿突然盯着苏婉腰间晃动的双鱼玉佩,那玉佩压着的裙褶纹路,竟与刑部失窃案卷里拓印的锁子甲纹样严丝合缝。
暮色漫进书院时,最初探头探脑的学子已挤满廊柱。
苏婉指尖拈着半片冰裂纹瓷,正对着西沉的日头讲解\"金丝铁线\"的奥义,却没留意李师傅悄悄捡走了她掉落的一根雀蓝丝线。
那线头在老头儿掌心跳动着幽光,细看竟掺着工部新制的冰蚕丝。
(接上文)
铜盆里冰裂纹瓷片折射出最后一缕斜阳时,李师傅的铜烟杆在《天工十问》上磕出个灰白的圆印。
老头儿弯腰捡起苏婉飘落的雀蓝丝线,粗声粗气对着墙角的漆树桩道:\"明日辰时三刻,西市木料行新到批阴沉木。\"
小竹正给学子们分发描红本的手忽然顿住。
泛黄的宣纸上印着改良后的双面三异绣纹样,最末页不起眼的角落,赫然用朱砂戳着李记工坊的葫芦印——这老匠人竟把自己祖传的印鉴混在了颜料里。
廊柱间的灯笼次第亮起,苏婉腕间的银链还缠着半截冰蚕丝。
方才李师傅俯身拾线时,她分明看见老头儿后颈有道陈年烫疤,与刑部卷宗里记录的将作监学徒伤痕分毫不差。
暮色里飘来漆树汁的苦香,混着学子们袖口沾染的西洋香露,在穿堂风里搅作一团。
\"这挑三丝的针法倒像洋装上的蕾丝花边。\"穿竹青长衫的学子举着描红本凑近灯烛,腰间晃着新式学堂的铜制校徽。
他身侧的姑娘正用钢笔在笔记边缘画小像,笔尖过处,改良版的天水碧染法旁跳出个戴礼帽的漫画小人。
苏婉接过小竹递来的暖手炉,炉身上新掐的珐琅缠枝纹还烫着指尖。
方才满口应承要学古法织造的三个学子,此刻正挤在月洞门前翻看新到的《西洋机械图说》,书页间滑落的彩色广告单上印着烫金大字:法兰西艺术学院春季招考。
\"小姐,相府刚差人递的话。\"小竹借着添茶凑近,袖中露出的半截笺纸洇着海棠红。
苏婉垂眸瞥见\"缩减用度\"四个字,茶汤里浮着的雀舌茶突然沉了底——那李师傅点名要的阴沉木,市价足够买下半车南洋来的紫檀。
回廊转角传来叮铃哐啷的响动,李师傅扛着半人高的樟木箱撞开夜雾。
老头儿把箱子重重撂在石阶上,箱盖震开的缝隙里露出半角《永乐大典》的蓝布函套,染着靛青的麻绳捆扎手法,正是前朝工部存档的独门绝技。
\"这些劳什子放我屋里占地方!\"李师傅恶声恶气地踢了脚箱角,转身没入黑暗前,突然甩出句带着漆树汁味的嘀咕:\"城东徐记当铺新雇的掌眼,上个月在琉璃厂收错三件珐琅器。\"
苏婉指尖抚过箱内泛潮的《髹饰录》抄本,突然触到夹层里硬物。
就着灯笼扯出半张泛黄的工部批文,残破的朱印下压着张当票——日期恰是她上月在护城河捞出断梭那日,当品栏潦草地画着柄牛骨梭。
远处传来蒸汽轮船的汽笛声,夜风裹挟着码头搬运工的号子涌进书院。
小竹整理报名册的手忽然一颤,墨迹未干的名字旁不知何时落了点胭脂红——某个说要学古法印染的学子,袖口沾着的分明是西洋进口的化学染料。
苏婉解下双鱼玉佩压住翻飞的纸页,玉佩映着月光在《天工十问》上投下晃动的影。
那影子恰巧笼住\"金漆八宝\"的章节,将\"孔雀石粉\"四个字咬成支离破碎的光斑。
檐角铜铃又响,这次混进了怀表的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