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筒子楼略显拥挤的公共走廊上,魏征环顾四周。
阳光从楼宇间的缝隙洒下,照在晾晒的衣物上,孩童在楼下的空地上追逐嬉闹。
这里没有亭台楼阁的雅致,却充满了最质朴的生活气息。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
“你这法子……虽简陋,却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一地之民,数千之众,能在如此短时日内,迁而不乱,居有所安,实属不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紧凑的楼宇。
“这筒子楼,固然非长久宜居之选,于长安城内,地狭人稠之处,若遇流民安置…倒不失为一种权宜之策。”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柳叶说,更像是在梳理一个刚发现的思路。
“一地之困,或可推而广之,此事,老夫需详加思量,禀明陛下。”
柳叶笑了笑,没接话。
魏征能这么想,他乐见其成。
反正竹叶轩只负责把眼前这摊事办好,至于筒子楼能不能成为长安的“救急良方”,那是朝廷和魏征操心的事。
送走了若有所思的魏征,柳叶招呼薛礼和褚彦甫。
“走,再去里面转转,看看进度。”
三人沿着新铺就的主干道继续往里走。
阳光有些灼人,工地上扬起的细微尘土在光线下飞舞。
远处靠近曲江池边的区域,几座宅院的框架已经立起,工匠们在高处敲敲打打,号子声和锯木声交织,一派忙碌景象。
然而,当他们的脚步接近规划中靠近旧坊墙边缘的一片预留空地时,眼前的景象却显得格格不入。
在一排刚刚平整好、预备着打地基的黄土空地旁,突兀地杵着一座破败的大宅院。
说它大,不过是相较于原先那些低矮棚屋而言。
院墙是斑驳的土坯,好几处坍塌后用杂乱的树枝和破木板勉强堵着。
屋顶的茅草早已发黑霉烂,露出底下朽坏的椽子。
两扇歪斜的木门半开着,能看到里面同样破败的正屋一角。
这座院子,像一块顽固的牛皮癣,死死地贴在焕然一新的工地上,显得格外刺眼,也硬生生截断了旁边刚铺出去一段的青石板路。
柳叶的脚步顿住了,好心情瞬间没了。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那院子道:“这怎么回事?三个月前不是说就剩这一家了吗?还没挪窝?”
他记得当初选定曲江坊时,这片区域有几户特别难缠的,其中就包括这家,仗着家里有几个男丁,还闹过几次,试图阻拦拆房队。
柳叶当时听了汇报,只当是些贪心不足的刁民,想着软磨硬泡或者加点钱总能解决,没想到居然挺到了现在,成了真正的“钉子户”。
褚彦甫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点无奈。
“东家,就是那家姓马的,三个月前他们狮子大开口,要的补偿银钱数目简直离谱,折算下来够在延康坊买两处小院了。”
“我们的人前前后后跑了十几趟,嘴皮子都磨破了,道理也讲尽了,他们就是咬死不松口,一口咬定那是他们祖传的宅基,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您看...”
他指着那截被硬生生挖断的青石板路。
“我们按规划图纸,把路修到他们院门口,想着方便大家进出,结果第二天就被他们家的人偷偷给刨了!”
“说什么占了他们家的地界,没给他们‘过路钱’就不许修!简直是无理取闹到了极点。”
柳叶听完,只觉得滑稽。
他背着手,踱了两步,目光扫过那破败的院墙和里面隐约可见的杂乱景象。
“祖传宅基?这曲江坊原先是什么地方,你我清楚,他们心里难道就没点数?”
他微微侧头看向褚彦甫和薛礼,道:“这里头住的,往上数两代,有几个是正经在长安城落了籍的?”
“不都是当年战乱年间,从四面八方流落过来的穷苦人!”
“朝廷体恤,皇后娘娘心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们在这皇家内苑的边角地上搭窝棚,没把他们当流民驱赶,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怎么着?住了几十年,就真当这地皮是自家祖上花钱买下来的了?还给脸不要脸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感慨人的贪愚。
当初选定曲江坊,最大的依仗就是这片地的“非私有”性质,土地的最终处置权在皇家手里。
他柳叶要动工,是需要皇帝点头,付出真金白银的代价才换来开发权的。
现在倒好,反被这窝“寄居蟹”当成了漫天要价的筹码。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升米恩,斗米仇。
长孙皇后的善心,倒养出几个想当“地主”的刺头来了。
就在柳叶觉得这事儿既好气又好笑的时候,那半开的破木门“哐当”一声被彻底推开了。
一个身材粗壮,穿着油腻短褂的汉子大步走了出来。
他约莫三十来岁,一脸横肉,手里拎着一柄磨得发亮但明显有些年头的钉耙,眼神凶狠地瞪着站在路中央的柳叶三人。
“喂!你们几个!看什么看!”
粗汉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子蛮横。
“谁让你们在这瞎晃悠的?滚远点!别踩脏了我们家的地!”
他一边说,一边还示威似的把钉耙往地上一顿,耙齿深深插进松软的泥土里。
薛礼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如同出鞘的刀锋,身形微微一动,脚下不丁不八地站定。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过去,那是真正经历过生死搏杀、手上沾过血的人才会有的凛冽气息。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褚彦甫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匕上。
那粗汉明显被薛礼的气势慑了一下,嚣张的气焰顿挫,握着钉耙的手紧了紧,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给自己壮胆。
他色厉内荏地又吼了一句。
“听见没有?!滚!”
柳叶却在这时抬起手,轻轻按在薛礼绷紧的手臂上,示意他稍安勿躁。
柳叶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甚至还带着点看戏似的笑意。
他上下打量了那粗汉两眼,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不太干净的物件,带着点玩味和……怜悯?
柳叶没理会粗汉的叫嚣,反而转头对褚彦甫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那粗汉也听清楚。
“彦甫,记一下,回头让营造的人过来,重新调整图纸。”
褚彦甫立刻会意,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炭笔。
“东家,您吩咐。”
柳叶抬手指了指那破院子。
“就在他们家院子外边,沿着我们原来规划的这条边界线。”
他的手在空中虚划了一道。
“起一道墙,用青砖,砌结实点,高度嘛……就按新坊墙的标准来,一丈二。”
“把这片地方,单独隔开!”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家门前这段路,既然人家不稀罕,那就别修了,省得浪费咱们的砖石。”
褚彦甫笔下飞快地记录着,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明白了自家东家的意图。
他大声应道:“是,东家!明白了!绕开这宅子,单独砌墙隔开,门前路不修!”
柳叶这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仿佛刚看到那个还杵在门口的粗汉。
他甚至还对那粗汉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容,转身就带着薛礼和褚彦甫,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施施然地往回走了。
薛礼沉默地跟在柳叶侧后方,眼神甚至都没再往那院子瞟一下。
褚彦甫合上小本子,最后瞥了一眼那破败的院子和门口呆立的粗汉,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
“真是一家子蠢货。”
那粗汉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钉耙,刚才那股凶悍劲儿早就泄了大半。
他愣愣地看着柳叶三人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家这破院子,那简单的脑瓜子似乎终于转过点弯来了。
原本他以为对方是怕了他们家的强硬,才不拆房子了。
可现在咂摸一下,这哪里是退让?
这分明是……是彻底把他们家当成了垃圾,嫌碍眼,直接隔绝在外了!
对方连跟他们讨价还价,甚至多说一句话的兴致都没有!
一丝茫然和不安,第一次取代了之前的蛮横,爬上了粗汉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