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除手段…酷烈。” 李堃的小手缓缓握紧。虎符传递来的、那湮灭数千生命的冰冷“效率”,让他心口那片青铜色的皮肤微微发烫,隐隐浮现出蟠龙纹的轮廓,仿佛在与虎符共鸣,也像是在无声地警示。“王卿…若你英灵尚在,见此情景,是欣慰于外患暂除,还是悲恸于这累累杀孽?”
殿内死寂。只有穹顶星图晶石运转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沙沙声。
良久,李堃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复杂情绪褪去,重瞳恢复成深不见底的星空。帝王心术的冰冷齿轮开始运转。
“影龙卫。”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金石的力量。
“臣在。” 御座下方巨大的黑曜石地面,一片阴影如同水波般扭曲、凸起,凝聚成一个全身包裹在哑光黑色鳞甲中、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眼睛的身影。他单膝跪地,气息与殿内的阴影完美融合。
“确认东昌府孙先动向。” 李堃的指尖离开了虎符,紫金虎符的光芒也随之微微内敛,静静悬浮。“以最快速度,将‘王永年现身’之讯,及…其行踪与手段,如实告知。用‘玄鸟’密匣。”
“遵旨!” 影龙卫首领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摩擦。他明白“如实告知”的含义——磐石堡的深坑、清水集的白光、软玉阁的熔坑、运河的漩涡、新兵营的焦土…所有骇人听闻的细节,都将通过加密等级最高的玄鸟密匣,直达孙先手中。陛下需要孙先知道“王永年”回来了,更需要他知道,回来的,是一个何等恐怖的“存在”。
“另,” 李堃的目光转向殿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京畿卫戍铁骑在丰京大营焦坑旁愤怒咆哮、悬赏通缉的场景。“丰京大营之事,下面的人…反应如何?”
“回陛下,京畿卫戍将军周勃震怒,已签发海捕文书,画影图形,重金悬赏,通传各州府,格杀勿论。六扇门、各州府捕快、甚至部分江湖势力,均已闻风而动。” 影龙卫首领的声音毫无波澜,只是陈述事实。
“画影图形?” 李堃的重瞳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微光。凡人的笔墨,如何能描绘出那种非人的本质?恐怕连皮毛都画不像。
“是。据线报,画像…与王将军生前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眼神…画师无法捕捉,只能画得一片漆黑。”影龙卫首领如实回禀。
李堃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御座的紫檀扶手上轻轻敲击。每一次敲击,都仿佛带动了殿内地脉龙气的微澜。他在权衡,在计算。
阻止?一个念头闪过。只需一道密旨,京畿卫戍的悬赏便可撤销,汹涌的通缉浪潮便可平息。以他如今掌控国运大阵与虎符的权威,做到这点轻而易举。
但…为何要阻止?
这个“赵永年”,绝非王永年。他是一柄冰冷、锋利、高效到可怕的刀。一柄刚刚替大樊斩除了最隐秘、最致命“外神之秽”的刀。然而,这柄刀没有刀鞘,没有归属,其存在的本身,对这方世界的秩序就是巨大的威胁。他清除“秽物”的手段,视人命如草芥,已激起民怨官愤。若贸然为其正名,不仅会动摇朝廷威信(毕竟数千军民的消失是事实),更可能让这柄危险的刀,误以为获得了此界的认可甚至倚重,其行事或将更加肆无忌惮。
更重要的是…李堃的重瞳微微眯起。他需要看清这柄“刀”的本质,它的目的,它的极限,以及…它最终会指向何方?是继续清除他认为的“异常”?还是…将目光投向这煌煌帝都,投向这维系国运的龙气本身?那盘踞在皇城核心的、如同黑暗太阳般的最终信号源(伏矢?),是否早已被他锁定?
放任通缉,便是投石问路。让那些愤怒的官兵、贪婪的捕快、不知死活的江湖人去试探,去碰撞。用他们的血与命,去丈量这柄“刀”的锋芒,去观察它面对此界“秩序”力量时的反应。是避让?是杀戮?还是…无视?
“静观其变。” 李堃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孩童的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周勃他们的行动…不必干涉。传朕口谕:各部各司其职,凡遇此獠,依律行事即可。然——” 他话锋一转,重瞳中星芒闪烁,“令钦天监,十二时辰不间断,以‘浑天仪’锁死其最后出现方位(丰京大营)及其行进轨迹可能指向区域(京兆府),详录其一切能量异动,不得有误!令影龙卫‘观渊’组,布控京畿要道,非必要不接触,以‘留影石’记录其形貌、手段为首要,遇之…远遁千里,保命为上!”
“遵旨!” 影龙卫首领深深俯首。他听懂了陛下的全部潜台词:下面的通缉,任其发酵,任其去撞那柄刀,生死由命。而真正属于帝国核心的力量,则退居幕后,以最谨慎、最隐蔽的方式,观察,记录,评估。用那些通缉者的命,换取对这个未知恐怖存在的认知。
李堃挥了挥手。影龙卫首领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曜石地面。
大殿内重归寂静。只有悬浮的紫金虎符,依旧散发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李堃小小的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御座,重瞳再次投向穹顶星图,投向那被金色锁链巨网覆盖的天穹裂隙。
“赵永年…” 他低语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指尖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片冰冷的青铜色皮肤,感受着其下与虎符同源的、属于大樊国运的沉重搏动。“你为朕扫清了门前的豺狼…却不知你本身,是驱虎吞狼后的猛虎,还是…另一头择人而噬的深渊巨兽?”
“朕…拭目以待。”
殿外,镐京城墙的阴影中,一个穿着奇特黑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左永年抬起头,那双旋转着星云漩涡的眼眸,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平静地“看”向紫宸殿深处那团如同黑暗太阳般炽烈的异常信号源。他的感知网络中,清晰地标记着遍布全城的通缉令,那些画像上,属于“王永年”的眼睛位置,被浓墨涂得一片漆黑。
冰冷的逻辑无视了满城的通缉画像和暗处的窥探目光。左永年的身影再次化作一道虚影,融入城墙的阴影
镐京皇城的森然阴影被甩在身后,如同褪去一层无形的枷锁。左永年的脚步踏入山南府地界时,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腥甜。并非草木的清新,而是一种混合了腐烂淤泥、鱼腥、以及某种更深层、如同无数肿胀尸体在河底缓慢发酵的恶臭。他循着感知网络中一条异常“污浊”的信号流——那并非能量的活跃,而是如同巨大脓疮溃破后流淌的、带着强烈净化(扭曲)与吞噬意味的冰冷脉动——最终抵达了此行的逻辑节点:山南府治下,被浑浊的“黑水河”三面环绕的古城——兴州。
兴州城如同一块深陷泥沼的朽木。低矮的城墙遍布水渍和滑腻的青苔,许多墙根处已被暗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粘稠物质覆盖。城内街道狭窄潮湿,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颜色妖异的苔藓。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混合着水腥、霉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死鱼堆叠发出的甜腻腥气。行人稀少,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走路时都下意识地避开靠近河岸的区域,仿佛那里盘踞着无形的瘟疫。整座城池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的绝望之中。
左永年无声地行走在湿滑的街道上。感知力场穿透污浊的空气与潮湿的墙体,扫描着每一寸空间。数据流在他冰冷的核心高速流淌:
“环境扫描:生命信号密度:中(人类)。能量场:超高浓度生物\/地脉混合污染(惰性\/活性并存)。物理结构腐蚀度:极高(水蚀\/生物侵蚀)。检测到大规模非正常死亡残留(时间戳:持续)。异常信号源:强度:极高,波动剧烈。位置:城西黑水河古祭坛区域(坐标:x-00,Y-00)。信号特征:高度拟态,与地脉水脉污染完美融合。行为模式:汲取污染、扭曲净化本能、催化生物畸变。初步判定:代号‘除秽’(七魄之一,特性:净化\/畸变\/吞噬)。”
目标锁定,盘踞于河畔祭坛。然而,感知网络的边缘,一个微弱却异常坚韧、带着浓烈“牺牲”意志的精神信号源,如同污浊泥潭里挣扎燃烧的残烛,引起了他的注意。信号源位于城西靠近祭坛的破败河神庙内。
左永年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庙门阴影处。庙内昏暗,弥漫着浓烈的劣质香烛味和更深沉的、如同腐烂水草的气息。神像早已斑驳剥落,被厚厚的污垢覆盖。神像下方,一个少女正盘膝而坐。
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巫祝袍,身形单薄得如同纸片。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不肯熄灭的微光。她便是感知中的“牺牲者”,兴州最后的巫祝——阿沅。
此刻,阿沅的双手正结着一个复杂而古老的印诀,指尖微微颤抖。她的眉心,一道暗紫色的、如同扭曲血管般的印记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一股肉眼可见的、极其污浊的、带着浓郁腥臭和粘稠感的黑气,正从庙宇的四面八方——尤其是靠近黑水河的方向,如同受到牵引般,丝丝缕缕地汇聚过来,然后顺着她指尖的引导,被强行吸入她眉心的印记之中!每吸入一缕黑气,她的身体便剧烈地颤抖一下,脸色便更苍白一分,眉心的印记颜色便更深邃一分,仿佛随时会裂开!
“目标个体:人类女性(阿沅)。生理状态:濒临崩溃(过度承载地脉\/生物污染)。精神力场:高度透支,核心意志(牺牲)驱动。行为模式:主动吸纳‘黑水河’及城中弥散邪气,以自身为容器强行容纳,延缓污染爆发。效率:低(污染总量超出个体承载极限数个量级)。”
左永年冰冷的逻辑核心瞬间得出评估:杯水车薪,徒劳无功。牺牲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声沉闷到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巨响,猛地撼动了整座兴州城!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如同万马奔腾般的恐怖水啸!
黑水河!那条环绕兴州、平日里死气沉沉、流淌着粘稠黑水的河流,毫无征兆地倒卷而起!浑浊腥臭的河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掀起,瞬间形成了高达数十丈的、遮天蔽日的黑色巨浪!浪头之上,无数形态怪异、眼珠赤红、口中布满细密獠牙的怪鱼在其中疯狂跳跃、嘶鸣!巨浪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狠狠拍向兴州城西侧低矮的城墙!
“河神发怒啦——!”
“快跑啊!水!大水来了!”
绝望的哭喊声瞬间撕裂了城中的死寂!
左永年的感知瞬间穿透汹涌的巨浪和混乱的人群,锁定了河畔那座古老的祭坛。祭坛由巨大的青石垒砌,早已被污秽覆盖。祭坛中央,矗立着一株需数人合抱的枯死古树。树干扭曲虬结,树皮剥落,露出里面暗褐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木质。此刻,那看似早已枯死的树心位置,竟在剧烈地、如同心脏般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一圈无形的、粘稠的精神波动,与倒卷的巨浪和浪中的怪鱼形成共鸣!
“倒计时事件爆发:地脉污染引发‘黑水河’倒卷。畸变生物(怪鱼)协同攻击。威胁等级:灾难级(区域性毁灭)!”
冰冷的警报在左永年意识核心尖鸣!而就在这灭顶之灾降临的瞬间,他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被巨浪抛上城头、一具刚刚被怪鱼撕咬啃噬、肢体残缺的浮尸!
那具浮尸的右手,死死攥着一个东西——一个沾满污泥和血污、样式古朴的青铜铃铛!铃铛的铃舌位置,赫然用极其微小的古篆,刻着四个字:“肉瘤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