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通明,汉国的权力核心——内阁成员们齐聚一堂。
除了常规的各部主官外,已实质执掌商业改革的商部尚书贾富亦在列。
气氛庄重而略带肃穆,所有人都知道,君上此次召见,关乎汉国国运走向。
姬长伯端坐主位,目光扫过众人,开门见山:“今日所议,乃立国之基,强国之本。贾卿推行股份之制,初见成效,民间资本如潮涌动。然,无规矩不成方圆,资本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无法度约束、引导,今日之活水,恐成明日之洪患。”
他看向贾富:“贾卿,你先说说盐业总号招股情况及所见所闻。”
“诺。”贾富出列,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也有一丝审慎,“回君上,诸位大人。盐业总号官股占六,民股占四,招股章程公布当日,认购之踊跃远超预期。不仅豪商巨贾争相竞购,不少城中殷实之家,乃至乡间富户亦联合出资,委托牙行代为持股。首批民股份额,三日之内便被抢购一空。如今,各地询问其他官商何时跟进、民间工坊能否仿效之声,不绝于耳。”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然,随之而来问题亦现。有奸猾之徒,假借‘合股’之名,行欺诈之实,卷款潜逃者已有数起;民间工坊合伙,因权责不清、账目不明而内讧诉讼者,亦日渐增多。更有甚者,开始私下交易盐业总号的股契,价格起伏不定,易生事端。臣以为,若无严密法度界定产权、规范经营、保障交易,此蓬勃之势,恐生乱象。”
姬长伯微微颔首,这正是他想要引出的议题。他目光转向刑部尚书阎昔和户部尚书方尧:“阎卿、方卿,你二人有何见解?”
刑部尚书阎昔,是从苍溪设立六部时就跟着姬长伯的老人了,以法度严明着称,他沉声道:“君上明鉴。贾大人所言极是。臣近日已接到多起相关讼案。现行《户律》、《刑律》中,关于合伙、借贷、欺诈虽有规定,但于这‘股份’、‘公司’等新事物,确已力有不逮。必须制定专门律法,明确何为‘公司’,其如何设立、如何运作、股东有何权利、承担何种责任。尤其是这‘有限责任’,若界定不清,易生纠纷,亦可能有人借此逃避债务,损害他人。”
户部尚书方尧同样是苍溪旧臣,紧接着说道:“阎尚书所言,亦是户部所忧。股份交易,必然产生利得,如何课税?公司利润分红,如何计税?此皆关乎国库收入。更重要的是,必须明确各类物产、工坊、乃至创新技艺之‘所有权’,即‘物权’。地契、房契、股契、工坊归属,若无清晰律法界定并保护,资方便无安全感,资金亦不敢大胆投入。臣以为,当先行制定《物权之法》,明确公私产权,奠定万法之基,再行《公司法》,规范经营主体。”
兵部尚书卢林虽主要掌管军事,但也敏锐地看到了其中的关联:“君上,诸位大人,从兵部角度看,民间技术革新,尤其是那‘火轮机’若能成功,于军械制造、后勤运输意义重大。清晰的法度能保护那些有巧思的匠人及其成果,促进其积极性的同时,也更利于朝廷掌控关键技艺。此外,资本汇聚,国力增强,亦是强军之保障。”
内阁首辅鲍季平总结道:“综合诸位之言,老臣以为,立法之事,刻不容缓。其核心,在于《物权法》以定分止争,保护产权;《公司法》以规范主体,明确权责;辅以相应的《交易律》、《税法》细则,方能引导这资本活水,灌溉国之良田,而非泛滥成灾。”
姬长伯静静听着众人的讨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的重臣们已经清晰地把握住了问题的关键。
“善!”姬长伯声音清朗,一锤定音,“诸卿所言,深合吾意。立法之序,便依方卿所言,以《物权法》为先导,确立‘私有财产权神圣不可侵犯’之原则,明确国家(官有)、集体(如村社、行会)及个人之产权界限与保护方式。此乃基石,务必严谨周全。”
“其次,速定《汉国公司法》。明确公司之设立须经官府核准登记,界定官股、民股之权利与义务,确立‘有限责任’原则——股东仅以其出资额对公司债务负责。同时,规定公司须有明晰账目,定期公布,接受股东及官府监督。对于关系国计民生及军国安全之行业,如盐、铁、军工、大型矿业等,须明确规定官股必须占据主导地位。”
“再次,由户部牵头,制定《交易税则》及《契税条例》,规范股份交易、地房买卖等行为,确保税收,同时抑制投机过度。”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阎昔和方尧:“阎卿、方卿,此三部核心律法之草案,由你二人牵头,联合刑部、户部、商部之精干力量,并征询将作院、教会及民间有识之士之意见,限期两月内拿出初稿,交由内阁及朕审议。”
“臣等遵旨!”阎昔、方尧、贾富齐声应道。
“卢卿,”姬长伯又看向兵部尚书,“兵部需密切关注将作院‘火轮机’进展,并着手研究此类新动力应用于军事之可能。同时,参与审议相关律法,确保涉及军工、技术保密之条款无虞。”
“诺!”卢林肃然领命。
“此次立法,”姬长伯最后环视众人,语气凝重而充满力量,“非为禁锢,实为引导;非为抑制,实为激发。其目的,是为我汉国即将到来的大变革,铺设一条坚实而广阔的道路。让资本归于创造,让技术得以勃发,让每一个汉国子民的才智与财富,都能在这法度的框架下,汇聚成推动国家前行的洪流!”
话音在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对未来的宏伟期许。众臣皆沉浸在这番擘画蓝图的振奋之中,内阁会议看似即将在这共识与决心中圆满结束。
然而,就在姬长伯微微颔首,准备宣布散议的刹那,刑部尚书阎昔却猛地向前一步,深深躬身,声音打破了方才略显激昂的气氛,带着一丝沉重与急迫:
“君上!臣,还有本奏!”
殿内瞬间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阎昔身上,方才讨论经济立法时的热烈气氛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姬长伯即将抬起的手顿住了,他看向阎昔,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异常,眉头微蹙:“阎卿,还有何事?讲。”
阎昔深吸一口气,显然他接下来要奏报的事情,其严重性远超方才讨论的商业纠纷:“回君上,此事关乎地方安定。近期,刑部接连收到郫邑、汉中、阆中三地刑厅的紧急奏报!各地教会……发生了严重的暴力犯罪事件。”
“哦?”姬长伯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起来,“具体情形如何?”
“奏报称,起因多为教会内部纷争,或与地方乡绅、平民发生冲突,酿成命案、重伤等恶性案件。地方有司依法审理判决,然……”阎昔的语气愈发凝重,“判决结果公布后,涉事教会非但不服,反而煽动、聚集大量教众,以‘神灵旨意’、‘教会内部事务’为由,公然抗法!”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压抑的愤怒:“这些聚集的教众,规模动辄数百上千,冲击县衙、府衙,砸毁公堂,抢夺卷宗,甚至围攻、殴打执行公务的官差衙役!据三地初步统计,已有超过五十名官差衙役在不同事件中受伤,其中十余人伤势严重,郫邑县衙大门被焚,阆中府衙的牌匾被当众砸碎……气焰极为嚣张!地方官府慑于其人多势众,且涉及信仰,投鼠忌器,处置起来倍感棘手,局势已有失控之虞!”
“哗——”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方才还在讨论如何为资本和技术建立规则的重臣们,脸色都变得无比严肃。商业资本失控的“洪患”尚在未然,而宗教势力引发的现实暴力冲突已然爆发,并且直接挑战的是国家法度的权威,冲击的是统治的根基!
户部尚书方尧失声道:“竟有此事?冲击官府,殴打官差,这……这形同造反!”
兵部尚书卢林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虚位上(入殿需解剑,此为习惯动作):“君上!教会势力竟已膨胀至此?公然对抗朝廷法度,此风绝不可长!”
内阁首辅鲍季平花白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沉声道:“教会本应导人向善,安抚民心,为何会卷入如此多的暴力纷争,甚至发展到对抗官府的地步?其内部管理,乃至其教义阐释,恐怕已出了大问题。”
商部尚书贾富也面露忧色:“此类事件若蔓延开来,地方不靖,商旅不通,刚刚兴起的工商之业必受重挫啊!”
姬长伯的面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之前的满意和振奋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冷峻。
他放在御案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寒意,让殿内瞬间再次安静:“好,很好。孤与诸卿在此商议如何立规矩、促发展、强国力,那边,却有人视朝廷法度为无物,仗着人多势众,就敢冲击官府,伤孤的官吏!”
他目光如刀,直视阎昔:“阎卿,你刑部对此有何研判?这些事件,是孤立巧合,还是背后有所关联?教会……在其中扮演的,究竟是被动卷入,还是主动煽动的角色?”
阎昔拱手,语气肯定:“回君上,三地事件发生时间接近,手段相似,皆以‘不服世俗判决,扞卫信仰纯洁’为口号。臣研判,这绝非孤立事件。各地教会近年来势力扩张极快,吸纳教众无数,且拥有大量田产、信众捐献,财力雄厚。更关键者,其内部层级严密,只听命于教会高层,某些教区主教、长老之权威,已凌驾于地方乡绅乃至官府之上!此次事件,表面是因具体案件判决不满,实则是对朝廷权威的一次试探和公然挑战!其背后,恐有教会高层纵容甚至指使,意图建立‘法外之地’!”
“法外之地……”姬长伯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在汉国的土地上,除了孤钦定的法度,岂容第二种权威?!”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强大的压迫感笼罩整个大殿。
“经济立法之事,按既定方略加速推进,由鲍卿总揽督促,不得延误!”他先是对之前的决议做了确认,随即话锋一转,声音斩钉截铁:“至于教会之事……卢卿!”
“臣在!”兵部尚书卢林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即刻起,兵部协调相关郡县驻军,提高戒备。若再有聚众冲击官府、伤害官吏之事,当地守军需立即弹压,首要保护官署、官员安全,对为首分子及暴力抗法者,可采取一切必要手段!绝不姑息!”
“诺!臣遵旨!”卢林眼中精光一闪,凛然领命。
“阎卿!”
“臣在!”
“刑部立刻派出精干御史,分赴郫邑、汉中、阆中三地,会同当地刑厅,彻查所有暴力事件原委,追究所有涉案人员,无论其是何身份,背景!同时,给孤严密监控全国各大教会动向,尤其是其高层人员的言论、行踪,一有异动,立即密报!”
“臣遵旨!”
姬长伯的目光最后扫过众人,语气森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治国之道,宽猛相济。孤愿以法度引导资本,激发民力,但也绝不容任何势力,假借任何名目,动摇国本,挑战王权!经济之水要疏,宗教之火……若敢燎原,亦必扑之!”
“今日之议,到此为止。诸卿,各司其职,去吧。”
众臣心中凛然,皆知一场不同于商场博弈的风暴即将来临,齐声躬身:“臣等告退!”
殿议散去,众臣躬身退出,那“臣等告退”的余音似乎还缠绕在殿柱之间,与尚未完全消散的肃杀之气混在一起。
姬长伯端坐原地,面色沉静如水,唯有指尖在御案上极轻、极缓的叩击,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方才内阁成员们,尤其是鲍季平与黄婴那瞬间交换的眼神、欲言又止的微妙表情,如同冰刺,在他心头划过。
“架空中枢?还是……连锦衣卫都被渗透、被蒙蔽了?”这个念头一生,便带着森然的寒意扩散开来。
他需要信息,需要来自一个既能洞悉教会内部,又绝对与他利益一体、且不受朝堂派系影响的渠道。
他没有如常前往暖阁批阅奏章,而是霍然起身。
“去海伦宫中。”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随侍在侧的如花、如意,以及贴身侍卫勇冠立刻凛然应诺,簇拥着他离开大殿,穿过重重宫阙,直向内宫深处行去。
海伦的宫殿僻静清幽,与她昔日作为圣女时常驻的、人来人往的教会别院截然不同。
自生下皇子后,她虽仍顶着「圣女」尊衔,却已逐步将主教实权移交,深居简出,将大部分心力放在了抚育孩儿之上。
宫人见君上突然驾临,慌忙欲通传,却被姬长伯摆手制止。
他径直走入内殿,只见窗外日光微醺,海伦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持一卷书册,温柔地看着摇篮中安睡的婴孩。
阳光勾勒着她柔美的侧脸,与不久前朝堂上的剑拔弩张仿佛是两个世界。
听到脚步声,海伦抬起头,见是姬长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婉的笑意,起身欲行礼:“君上今日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她敏锐地察觉到姬长伯眉宇间凝聚的沉郁,那绝非寻常政务烦扰所能致。
姬长伯上前一步扶住她,目光扫过摇篮中熟睡的孩子,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凝重。
他在海伦对面的榻上坐下,挥退了左右侍从,连如花、如意和勇冠也默契地守在了殿门外。
“刚结束内阁会议。”姬长伯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议了两件事。一是制定《物权法》、《公司法》等经济律法,引导资本,此事已定下章程,交由阎昔、方尧他们去办。”
海伦静静听着,她知道这必然是夫君所乐见并推动的,但显然,这不是他此刻来此的原因。
姬长伯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冷峻:“另一件事,阎昔奏报,郫邑、汉中、阆中三地,接连发生教会煽动教众,聚众冲击官府、殴打官差、砸毁衙署的恶性事件!规模不小,气焰嚣张,地方官府几近失控。”
海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了一些,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虽已放权,但对教会的了解依然深刻。“冲击官府……这……这实是滔天大罪!教会内部,竟已混乱至此了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并非恐惧,而是痛心与难以置信。
“混乱?或许不止是混乱。”姬长伯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海伦,“阎昔研判,背后恐有教会高层纵容甚至指使,意在试探官府,建立法外之地!朕已命兵部戒备,刑部彻查。但,让朕心生警惕的,是鲍季平和黄婴在听闻此事时的反应。”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他们似乎并不十分意外,表情耐人寻味,仿佛……比孤,比刑部,甚至比锦衣卫,更早、更清楚地知道些什么。海伦,你是前任主教,深悉教会内情。告诉孤,教会内部,如今究竟是谁在主事?哪些派系在兴风作浪?鲍、黄二人,与教会中的哪些势力,可能有所牵连?”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自嘲,也有一丝试探:“孤的锦衣卫,号称耳目遍布天下,此次却对如此大规模的地方动荡,信息滞后,若非阎昔今日奏报,孤竟似被蒙在鼓里。是锦衣卫无能,还是……孤的身边,孤的朝堂之上,已经有了能绕过孤,甚至遮蔽孤耳目的力量?”
海伦的心猛地一沉。她听懂了姬长伯的言外之意——他不仅在担忧教会失控,更在警惕权臣与教会勾结,甚至可能存在的架空君权的阴谋。这比单纯的教会叛乱,更加凶险。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碧蓝的眼眸中闪烁着回忆与思虑的光芒。“君上,”她声音轻柔却清晰,“自我怀孕生子,逐渐放权后,教会内部权力格局确实发生了巨大变化。原本相对平衡的元老会,如今以大主教‘莫格利特’为首的传统保守派势力急剧扩张。他主张教会权力应超越世俗,甚至凌驾于王权之上,认为信仰的归信仰,世俗的……最终也应归于信仰的指引。”
“莫格利特……”姬长伯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冰冷。他对此人有些印象,一个总是面带虔诚,眼神却深不见底的老者。
“是的。”海伦肯定道,“他麾下聚集了一批激进的神职人员,特别是在地方上,许多主教、长老都是他的门生故旧。他们利用教义解释权,不断强化教会权威,吸纳土地财富,与地方豪强勾结,势力盘根错节。您所说的三地事件,其主教很可能都是莫格利特一系的人马。”
海伦沉吟片刻,碧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君上,教会向来与朝臣不和,内阁诸臣当初与我打交道的时候,也都非常生疏。以我对莫格利特及其党羽的了解,他们极度排外,且自视甚高,认为世俗官员皆是匍匐于尘世的庸碌之辈,与他们‘侍奉神灵’的高洁不可同日而语。让他们放下身段,与朝中重臣深入勾结,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微微前倾身体,语气更加肯定:“倒是以鲍首辅和黄尚书两位大人的老成谋国与政治嗅觉,恐怕早就根据各地零星上报的教会与地方官府摩擦的迹象,推断出教会势力膨胀必然会导致激烈冲突,甚至预见到今日之乱局。他们并非知情不报,更可能是基于谨慎,在未有确凿证据和全面评估之前,不愿轻易以揣测之词惊扰君上。毕竟,教会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远比商业纠纷复杂和敏感。”
姬长伯眼神微动,海伦的分析如同清泉,一定程度上涤荡了他心中因猜疑而生的阴霾。他深知鲍季平的持重和黄婴的缜密,这种“预判而不妄言”的风格,确实符合他们的为官之道。
“如此说来,他们今日的‘不意外’,是源于其政治经验和对大势的洞察,而非与教会有所勾连?”姬长伯缓缓道,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