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很大，甲板宽阔，足以容纳一整码头密密麻麻的人群。喧闹声此起彼伏，人影晃动间，甲板几乎被挤得水泄不通。
前十的公会，除了【Vivere】，几乎都派了人前来，而其他公会也纷纷效仿。规模较小的公会之间甚至私下结盟，联合派出队伍，只为在这次任务中分得一杯羹。
就好像这次任务看起来是个稳赚不赔的好差事似的。
船驶出港口后，方羽便开始晕晕乎乎，整个人如坠云雾，几乎没踏出房门一步。
熟悉的眩晕感在脑海中回荡，像是被潮水卷走的记忆碎片逐渐浮现。他靠在床头，半阖着眼，像是在努力捕捉那些若隐若现的影像。
“你上一次……我是说，在我死之前，你选的职业不是盗贼吧？”
方羽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对面那张床上的人身上。
“想起来了？”简阳偏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并没有完全想起来。
按照他们之前的说法，上次他是独自一人前往，并没有简阳、沈燃或Viper同行。那么，那段记忆里那个一直在他身边的盗贼，肯定不是他们其中之一。
可惜，具体是谁，仍旧模糊不清。
“你之前选的是什么职业？”方羽索性换个问题。
“萨满。”简阳答得干脆。
方羽一愣，意外之余，竟有些诧异。
“为什么选萨满？”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随便选的。”
方羽眼神暗了暗，随便选的么？
他忍不住琢磨起更多可能——会不会和那个会长有关？
简阳静静地看着他，随后起身，声音沉静：“你能想起上一次的……任何事情吗？哪怕只是一点？”
方羽如实回答：“一个盗贼。”
简阳的眼睛微微一闪，语气低沉：“是你之前说的，被人……”
“也不一定……”方羽皱着眉，努力回忆着那些碎片化的画面。“我不确定捅我的人是不是盗贼，那是在我背后发生的。而盗贼的身影，是另一个场景……应该是上次去秘语岛的路上，就像现在一样，船身摇晃得厉害，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脸，只看到他别着匕首。”
简阳没有作声，只是盯着他。
方羽沉思片刻，又问：“秘语岛……是雪岛么？”
“为什么这么问？”
“我被捅的时候，好像是在雪地里。而且上次不是说，所有人都是死于队友的技能么？如果是这样的话，时间线应该能对得上。”
“不是。”简阳轻声回答。
方羽怔了一下，没能立刻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
简阳再次重复：“秘语岛，不是雪岛。”
不是雪岛……那就奇怪了。
“那我看到的场景……也许是其他副本里发生的事？”方羽只能做出这样的推测。
简阳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片刻后，他走到方羽床边，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拥进怀里，低下头，下巴搭在他的肩上。
方羽顺势倚靠过去，闭上眼，眩晕感更加明显了。他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简阳低声说了什么，可话音模糊，他没听清。
“嗯？”他试图睁开眼，却无力至极，只能发出一声鼻音。
简阳抬手轻轻按住他的后脑勺，示意他继续靠着。
时间仿佛凝滞。
方羽不知道自己是睡了一觉，还是仅仅过去了一两分钟。
忽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简阳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快要结束了。”
……快要结束了？
是这趟航行？还是这段如梦似幻的永恒之地的旅程？
心底涌起莫名的不安，他下意识地伸手，紧紧环住简阳的腰，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颤。
可即便如此，怀中的温度仍像虚幻一般，仿佛下一秒，这个人就会凭空消失，任凭他如何抓紧，都无法阻止。
“别走……”方羽强压着眩晕，唇间飘出轻飘飘的两个字，声音无力得像是落在海面上的微尘。
简阳的臂膀收紧了一分，低声回应：“不走。”
方羽被拥得更紧，终于找到了一丝真实感。
海浪声在耳畔轻轻拍打着船身，却渐渐被心跳声覆盖。
他的晕眩感缓缓消退，被高悬的心也终于落回胸膛，倦意翻涌而上，像是被海潮推送入梦境。
醒来后，晕眩感终于稍稍褪去。外头黑漆漆的，海上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天空仿佛被一整块黑布笼罩着，沉闷得不真实，像是被剪裁出来的背景，而他们则被困在这片静止的海洋里。
“饿不？”简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方羽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依然偎在他怀中，声音低低地道：“不饿。”
“还得一天才到。”
“还挺远……”方羽心不在焉地应着。
简阳听出他的敷衍，轻声笑了一下，笑意淡得像水痕，很快就消散了。
“我……”方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不会太久了。”简阳拢了一下手臂，语气沉稳，“你想知道的，都会知道。”
真的么？
方羽本来真的很想知道一切，猜来猜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尤其是像他这种脑洞极大的人。但真到了这个关口，他却犹豫了。
他怕自己猜的全都是真的，又怕全都是错的。
矛盾，复杂，纠结。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方羽轻声说，不等简阳回答，便自顾自地开口，“我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我就喜欢听别人聊天，聊什么都行，也不管听不听得懂，话里的信息，总能记个七七八八的，也不知道记它们有什么用。有一次，听到别人说去参加模型展，我那会儿压根不知道啥是模型，回去问我爷爷，他才告诉我。之后我攒着零用钱买了一个，自己拼了很久……”
简阳听到这里，手臂突然变得僵硬无比。
方羽察觉到了，鼻间微微发出一个气声，“我到最后也没能拼好那个模型。而且，那里不是我家，我根本不住在L市。”
简阳的喉结微微滑动。
“副本结束后，我们去的根本不是现实世界。”方羽缓缓地说，声音像被海风磨平了一层，“那只是根据每个人的记忆创造出的空间，根本没人离开过永恒之地。”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
方羽没有动，依旧安静地靠着简阳的肩膀。
三天的“现实世界体验”曾让他怀念永恒之地里有同伴围绕的感觉，也让他意识到，时间久了，总会被这里的羁绊牵扯住。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
而无法在现实中联系到彼此的设定，更是增加了对这里留恋的砝码。
最后再加上一重——需要花费大量积分才能回到现实世界短短三天。
这一切都在从主观和客观、理智和感性上，推动他们做出相同的选择。
不回去。
彻底沉溺在这里，将灵魂奉上。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深刻意识到简阳曾经反复叮嘱的话语，隐藏的真实意图。
现实中的记忆都是假的。
那么，如果他们真的离开了永恒之地，又该去哪里找到彼此？
大海捞针，穷极一生，是否还能再度重逢？
“不会的。”简阳的声音突然坚定，像是承诺。
方羽微微抬起头。
“我不会离开你。”
方羽不知道这句话算不算是一种安慰，也不知道简阳究竟有多少信心，但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发出一个轻微的鼻音。
夜风拂过，潮水翻涌，而他们彼此依偎，在这无尽黑暗的海上，找到了唯一的锚点。
天亮了。
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浓雾缭绕，吞噬了天光，连远近都模糊不清。船像是在深不见底的迷雾中游荡，四周一片死寂，只能听见水波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
行进的速度越发缓慢，如同一只迷失方向的野兽，在未知的领域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
大部分人都聚到了甲板上，仿佛谁能比谁看得更远似的，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目光凝视着浓雾深处，却没有一个人能指出确切的方向。
沈燃和Viper不慎遇上，见面就互相挑刺，唇枪舌剑地斗了半天，终究是吵累了，干脆溜达到方羽和简阳的房间，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始用眼神瞪人。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战火还是蔓延到了方羽身上。
“你知道上次你走之后，谁来找过他吗？”Viper挑衅地看了简阳一眼，随即转向方羽。
方羽知道Viper的脑补能力堪称传奇，在她的世界里，事实往往会被重新塑造，但她既然敢这样说，也不是空穴来风。
“谁？”他还是被勾起了几分好奇。
Viper一脸得意地看着简阳，缓缓地吐出一个名字：“【Vivere】的。”
方羽挑了挑眉，这倒是……一点也不让人惊喜。
Viper看到方羽并未表现出预期中的震惊，反倒有些急了，“你不感兴趣吗？你之前不是一直在意这件事吗？你……”她顿了顿，又瞥了简阳一眼，“他那时候背着你去见【Vivere】的人，你还偷偷跟着去……”
方羽立刻轻咳一声，打断她的话，视线一转，正对上简阳似笑非笑的眼神，带着一丝戏谑。
——这都什么破事啊！
“你真别多事了！简哥这么牛逼，【Vivere】想挖墙脚不是很正常？再说了，简哥不也没去他们那边吗？”沈燃翻了个白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倒是你，一个【骑士团】的，老掺和我们【萍水】的事干什么？你们公会没人管你？”
Viper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看向方羽，沉声道：“我查过，【Vivere】很早以前出过叛徒，损失惨重，自那以后他们不收新人了。”
方羽微微一怔。
简阳……算不得新人。
“你调查过？你闲的没事调查这个干嘛？”沈燃皱眉，觉得她未免太多事了。
Viper冷哼一声，“还看不出来吗？【Vivere】不收新人，却私下和他接触，这说明什么？”
方羽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其实吧……这事我心里大概有数。”
“啥数？”沈燃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这里唯一一个不知情的人。
“他不是第一次了。”方羽说着，目光落在简阳脸上，观察他的反应。
沈燃瞬间睁大了眼睛，嘴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怪叫。
“啊？嗯？呃……”
Viper没忍住，直接一脚踹在沈燃腿肚子上，骂道：“你有病吧！滚啊你！”
被这么一打岔，方羽顿时没了继续讨论的兴趣，反正他的意思大家也都懂。不过心里隐约对【Vivere】叛徒的事产生了一丝在意。
简阳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地开口：“都是陈年旧事了，现在连骨头渣都找不到了吧。”
“啥意思？谁的骨头渣？”沈燃立刻追问。
简阳靠在墙上，半仰着头，仿佛沉浸在记忆里，语气平淡地说道：“那会儿也是去探一个未知区域，和现在情况不同，要求是直接拿下里面的东西。”
“是哪？”
“冬蔑湖。”
“哦——冬蔑湖副本啊！据说是第一个地狱难度副本，Viper去过吧？”沈燃眨眨眼。
Viper下意识接话：“生存资源虽然少，但只要一口气直接穿过结冰的湖进到山洼，不在前期耗费太多时间，还是能过去的。”
那是副本被投入副本池后的模式，总体来说可以算是生存副本，前期收集资源，在浓雾散去之后跨越冬蔑湖，再和boss组对战。
后来又有了更简洁的通关方法，直接顶着浓雾过湖，跳过前期探索和收集的阶段。
前提是得知道确切的方向，还得清楚boss的应对方法，也就是得有攻略。
再怎么说都是地狱难度副本，要真的没有任何攻略情报，谁又敢顶着浓雾贸然穿过湖面进去呢？
简阳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缓缓道：“【Vivere】和【先锋军】集结了一支25人的队伍，结果超过半数交代在了里面。”
沈燃嘴巴微张，显然被震住了。
“怎么可能？还有，【Vivere】和【先锋军】居然合作过？”Viper也是一脸讶异。
【先锋军】早已解体，外界一直传言是因为制度太冷血，内部矛盾激化导致分裂。可谁都没听说过，他们曾经和【Vivere】联手。
简阳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那次之后，有两个人从公会跑了，后来加入了【先锋军】。‘叛徒’的说法，大概就是从那时候来的吧。”
沈燃斜睨了Viper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跳槽到别的公会就算叛徒了？那时候离开公会不是挺随意的吗？不像现在，想走得被扒层皮。”
“确实没有。”简阳勾唇，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正是拜那两人所赐，才有了如今的这些限制。”
那时，很多人都觉得这些条规太过苛刻，是在剥夺个人自由，纯纯的压榨！如今看来，却是事出有因。
“就因为这个？”Viper不屑地嗤笑，“【Vivere】这么大一个公会，这么小心眼？”
简阳没有理她，目光游离，仿佛透过空气看向过去的某个画面，“他们……可能是那次行动失败的罪魁祸首。”
“还有这种事？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沈燃迫不及待地问。
简阳摇头，“没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为什么失败，可能这件事……再也不会有答案了。”
他的表情平静，可眼神却泄露了什么。
方羽知道，这件事，他并没有放下。
如果真的至今还不知道答案，那么一定是横亘在心头的一根刺，时不时碰到，就会戳得痛一下，必须要彻底拔除，才能让伤口慢慢愈合。
——“到了！”
船猛地一震，甲板上传来一片激动的喊声。
他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