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那一刻,刘协看曹节的眼睛时,真的看到了董妃和伏皇后的样子。
但此刻,他不能有任何动摇。
遂转过头,不再看曹节的眼睛。
“陛下,准备好了么?”华歆躬身问询,语气带着几分程式化的恭敬。
“嗯,朕已准备妥当!”
华歆又嘱咐道:“待大典之时,陛下初时切不可显露过多激动之色。唯有当新帝辞让之际,陛下再稍露激动,坚持劝进;至第三次时,方可行跪地相请之礼。不然,恐为旁人所见,反觉有轻慢弄下之嫌。”
“放心吧,朕知其礼,必不会让新帝为难。”
华歆满意的颔首道:“陛下,新帝已降恩典,允陛下徙封山阳公。此礼若成,陛下便可安居山阳郡,日常起居仍循帝王仪制。”
刘协欣慰道:“哎呀,新帝真仁君也!”
“陛下禅让贤能,实乃识时务之明君,当受此隆礼殊荣。”
“华爱卿有所不知,自魏王肯受禅让以来,朕肩上这万钧重担便似一朝卸下,通体皆觉轻快自在。”
刘协满面的轻快之色,就好像真有什么喜事一般。
“是啊,治国非常劳心伤神,陛下从此卸下社稷之责,得以偷安自适,实乃天幸。”
“此言甚善,朕都开始期待退位的生活了。”
华歆淡然一笑。
他觉得现在的刘协,简直是禅让之君的最佳状态。
此事过后,自己说退旧帝,扶立新君,必有不世之功勋。
于是,亲引刘协车驾往玄黄台而去。
玄黄台黑底黄阶,黄色象征着代表大魏的土德。
火生土,有是承续炎汉火德的意味。
然而,令人玩味,黑色的水德却似大魏之本色。
这时,玄黄台周遭肃然列阵。
羽林卫执戟而立,甲胄泛着冷冽银光,从台基排至百步外,安静无比,唯余风拂旌旗之声。
台沿明黄缣帛微动,露出玄色台身,黑黄相衬如天地交泰,阶前朱红毡毯投下斑驳阴影。
台顶香案已设,青铜鼎中香烟缭绕,玉圭、玄纁等礼器静立,静待禅位诏书和玉玺的安放。
太常寺礼官躬身验仪,鎏金托盘载玉册、印玺穿梭,边角闪着幽光;
乐师按弦而立,瑟钟鼓列阵,弦上蓄满肃穆。
阶下文武百官着朝服列成方阵,青绯紫绿间偶有眼神交汇,藏着旧朝终章的唏嘘与新朝开启的期待和忐忑。
台侧太史令仰观天象,蓍草轻摇,确认天命转移吉时,寂静中每一动都衬得高台沉凝如渊。
更有无数百姓,于封台之外,比肩接踵地仰望着高台。
有不少孩童还爬到了树上。
大家都知道这是禅让之仪,但其本名却偏不叫禅让之仪。
乃曰:谢王之礼。
意思是:皇帝代表大汉,感谢魏王救大汉于水火。
在感谢的过程中,皇帝自发行禅让之礼,才会让受禅者感到名正言顺,无僭越之嫌,更显天命所归之尊荣。
但谁都知道,这些就是新旧王朝更迭前的最后粉饰。
刘协站在台上,俯瞰台下文武百官。
暗暗的轻叹一声。
然后,在华歆的引导下,登上高台,坐在了龙椅御座之上。
这座位现在还是他的,但经过三让三辞之礼后,坐在上面的就该是曹丕了。
而后,刘协拿着拟好的诏书,读谢王之礼诏。
曹丕走上前,双手接过礼诏,并向刘协行礼。
“魏王自辅政以来,扫群雄、安黎庶,大汉宗庙得以存续,皆赖王之力。朕德薄才疏,久居帝位已觉惶愧,愿将神器让于贤能,还天下以清明。”
曹丕一怔,刘协的说辞有些生硬。
但他还是依礼言道:“吾德薄才疏,何敢觊觎皇位。今陛下圣明,虽遭时运不济,然德行仍在。天下尚未太平,百姓未得温饱,四方尚有孙权、刘备等逆贼未平。吾当竭尽所能,辅佐陛下,平定天下,而非取而代之。陛下之诏,臣实不敢受,还望陛下收回成命,另选贤能,以安天下。”
按说,刘协该二让了。
可此时的刘协微微一笑,却说了这样一番话:“怎么,魏王真的不愿要这皇位?”
曹丕傻了,这完全未按剧本所来。
他抬起头,看着刘协,面带狠意道:“臣……无德无能,实不敢要!”
心下已做好决定,若不得善成此礼,必以一二皇子为祭。
刘协呵呵一笑,忽然指着台顶那尊鎏金印玺与玄纁礼器:“汝且观之,众臣观之:殿前受命之金玺,岂为空降而至?再视那坛中祭天的太牢,还有那甲士高举之魏字王旗,莫非都是临时起意?汝口称‘不敢’,可这满台的仪轨、满阶的甲士,哪一样不是为你今日受禅而备?”
刘协亦狠狠的瞪着曹丕,眼里都要瞪出血来。
曹丕惶然,他未曾想,平日礼貌乖巧的皇帝,怎么在此时变成这个样子。
难道,之前他都是装的?
祭坛下的文武百官已开始窃窃私语,礼官捧着禅位诏书的手微微发颤。
百官也俱显惊愕之色。
曹丕望着刘协眼中那焚尽一切的怒火,心脏狠狠一沉:禅让大礼已到最关键的时刻,再任由他自由发挥下去,恐怕许都就要掀起滔天乱局!
曹丕忙退半步,扬声对阶下甲士厉声道:“今陛下龙体违和,典礼暂止!速护陛下还宫静养!”
“喏!”
登时有数位甲士出列,欲上前挟制住刘协。
可为求大典恢弘,高台甚广,甲士距离刘协乃有数步。
就在这时,刘协也后退两步,忽然手扶冠冕,用力一抽,竟将束发的金簪抽了出来。
这一抽,冠冕落地,发丝也散开,全无皇帝之威仪。
但刘协却不管不顾,以簪尖抵住自己的喉咙,高声喝道:“谁敢上前一步,朕立死于此!”
曹丕这才注意到,刘协的金簪不知何时已经磨得尖锐无比。
原来,此乃刘协平时打磨,再以面覆之,涂以姜黄。
以作寻常簪子,故而未被察之。
甲士哪见过此等局面,亦有些不知所措。
曹丕赶紧喊道:“陛下住手!!都退下!谁也不准上前!”
曹丕心头雪亮:今日这祭坛之下,文武百官、宗室旧臣皆在,若刘协当真在此刻以簪自刺,那就是天子命陨禅礼高台。
“逼死天子”的罪名便会如附骨之疽,让曹丕永世背负难脱。
此刻,纵有万般算计,都不及稳住眼前这局面要紧。
他绝不能让刘协的血,落在这禅礼高台之上。
“陛下,你要作何?”
“朕,要告诉天下人!”
刘协瞪红了眼睛,扯着嗓子厉声高喊:“朕可死,大汉不能死!君可亡,社稷不能亡!匡扶汉室,誓灭逆贼!”
说罢,用力一刺!
正中颈中动脉,再用力一扯。
血如裂帛而喷,霎时间激射如雨,溅染周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