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陆逊遥望城下“周”字大旗,亦心有慨叹。
他本无意与周瑜为敌,然路已行至此处,再无回头余地。
手握数万魏、胡精兵,此战若能守住合淝,他日便可位列九卿。
只是九卿之位,并非陆逊所求。
他心中尚有两恩未报。
第一感激之人,乃是吴王孙权。
他深知,如今孙权虽仍有吴王之名,权势却恐不及一县之令。
忆昔年孙权雄踞江东六郡八十一州,何等意气;
今却漂泊于广陵蛮荒之地,境遇凄凉。
念及此处,陆逊心中便泛起几分疼惜。
纵使吴王往日有千般过错,待他陆逊,终究是恩重情厚,无可挑剔。
他非无情之人,不愿昔日之主困守穷途,落得凄凉结局。
待功成名就,有朝一日,或能提携一把。
第二感激之人,乃是司马懿。
又或者说,这不单单是感激,更多的是一种敬佩。
诚然,路过合淝之时,他看到了司马懿狠心的一面。
然多数时日,与司马懿共处,他所见者,更多是司马懿周身隐隐流露之王霸之志、帝王之威。
他虽年轻,亦识人无数。
兵法谋略犹胜于己,却知隐忍藏锋,犹胜孙权。
那种隐忍,方是帝王之隐。
然司马懿竟引陆逊为知己,毫无保留地将其举荐于曹丕,助其崭露头角、得立根基。
陆逊心中暗忖:唯有铁心依附司马懿,成为其党羽,陆家方有宏伟未来可期。
毕竟,孙权待己虽厚,然孙氏与陆氏宿有怨隙,终究是隐患。
若追随司马懿,则断无此等顾虑。
是以,当陆绩真入城中劝其归降时,陆逊所持态度,已然十分坚决。
“伯言,吾知你今在魏营得重用,然陛下雄才,今已复振汉业,荀相归心,诸葛辅政,天下归南者众。你我同为陆氏子弟,何不弃北投南,归降汉皇陛下?既可解陆家之困,亦能洗去‘背主’之名,岂不善哉?”
陆逊闻言,端起案上茶盏却未饮,只淡淡道:“背主,你我之主,乃是何人?”
陆绩慨然而答:“江东孙氏。”
陆逊摇摇头,冷然反问:“吴侯孙绍,为江东孙氏,吴王仲谋,亦为江东孙氏。你说的是哪个江东孙氏?”
“孙仲谋背信弃义,暗袭友盟,却不知自省,反陷江东于危局,终致基业崩颓,流离蛮荒,何以能称明主耶?”
“哼哼!”
陆逊淡然一笑:“孙绍一脉,与我陆氏深仇大恨,汝岂忘怀,汝父因何而亡?”
这一句,令陆绩哽咽一声。
因为其父陆康,就是死在孙策之手。
其年幼怀橘,素有孝义之名,岂能与仇人同流?
陆绩长叹一声,摇摇头:“纵孙氏与我族有仇,然陛下仁德布于天下,复汉之心昭然,我既为汉臣,当以大义为先,岂容私仇掩公义?这岂非陷族人于不顾?”
“族人?你还知道族人?”
陆逊放下茶盏,眼神渐冷:“今魏王与司马公助我得九卿之望,护宗族安稳,此等恩情,我岂能负?反是刘备,扶植我陆家仇敌,欲陷我陆氏于万劫不复之地,此等仇怨,你竟视而不见!”
“你……”
陆绩气得双手怒指陆逊,此时此刻,他心中已晓陆逊态度。
此时当按周瑜所约,放弃游说,及时归营,是为正道。
所以,这时候陆绩只需轻叹一声,言一句:“你我虽各事其主、分属两营,然心中所求,皆是保全陆氏宗族。”
陆逊亦不会再加为难,十之八九,便会放他归去。
但有些话,不说出来,胸中郁气难平。
“吾今日入城,乃念同族之情,劝你迷途知返。你若执意不悟,他日王师破合淝,陆氏一族,又有几人无罪?!”
陆逊亦缓缓起身,身后亲卫悄然握刀,厅中气氛瞬间绷紧。
“我亦念同族之情。”
他盯着陆绩,语气毫无转圜:“叔公若肯听我一言,今留于此地,归降大魏,我必在仲达公面前保你,陆氏一族同享富贵,受荫于王。汝若执意执迷不悟,助逆伪汉,事贼刘备,休怪我不念同族之情!”
言毕,铁甲摩挲,数名甲士已聚陆绩身后。
陆绩余光侧见,只断难脱离,剑尖直指陆逊:“竖子不足与谋!我陆绩宁为汉臣死,不为魏贼生!下次再见,便为敌也!”
说罢,欲转身离去。
而此时陆逊心中亦自有筹谋,深知依附他人者,终难自主。
他暗忖:魏王也罢,司马公也罢,今虽予我重权,然我终究是魏廷之外臣,掣肘难免。
说到底,他们对我,终究存了几分疑虑。
我若能于此地表明心迹,必能消弭猜忌,稳固自身根基。
寻常人杀之无益,不足以证我心;若杀陆绩,则必能令魏王知我归魏之心绝无反顾,尽释疑虑,授我实权。
于是,在陆绩转身之际,陆逊朝亲兵甲士使了个眼色。
甲士立刻冲过去,齐将陆绩按伏于地。
陆绩惊呼:“陆伯言,你要做何?”
陆逊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冰:“叔公,非陆逊无情,为保陆氏宗族、证我归魏之心,实不得不如此也!”
说罢,一挥手,甲士拔剑而落。
而后,将陆绩之头挂于城头,以彰铁心抵抗之情。
周瑜见之,心中愧痛无比。
他太想召回陆逊了,故而宁愿赌一把,让陆绩铤而走险。
未曾想,输得如此彻底。
“传令,整军列阵,随时准备攻城!”
……
而此时,身在广陵的孙权,正过着生平少有的闲逸时日。
南北交兵,流民多避乱至广陵。孙权与步骘施安辑之策,抚绥百姓,昔年荒寂无人的广陵,渐有烟火气,竟聚成村落。
昔日吴王,俨然成了 “村长”。
他颁利民之规,白日亲率百姓耕于田亩,午后则为民众陈说曹魏仁德、魏王英明,仿佛天下之间,无有比他更忠于曹丕者。
及至上灯时分,他归返茅舍,洗净一身尘泥,望着空荡的门框,常会抬手向虚空轻舔,而后细品其味。
不自觉间,竟觉隐有甘味。
他微微蹙眉:既为禽胆,怎的不是苦味?
而这时,吕蒙携报而至:“吴王,听闻,周公瑾又去攻打合淝城了。”
“哦,守城的是何人?”
“陆逊,陆伯言。”
“他啊……”
孙权先哂笑一声,旋即敛去笑意,眉宇间满是怆然与悲苦,缓声道:
“合淝一地,历来数易其主,今观之,实非可固守之城池,伯言难矣……”
说到此,望向合淝的方向,又长叹一声,悔憾道:
“若得关羽攻襄樊之际,我若信庞士元之言,亲提兵往取合淝,恐也不致沦落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