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领命退下,去斟酌药方、调配药材。
小红和五儿也识趣地悄声退至外间,轻轻掩上了房门,将内室这方小小的天地留给了榻前的主仆。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剩下更漏滴答和映月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药香弥漫,空气里还残留着帝王震怒留下的无形威压,但此刻,那份威压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柔软的东西取代了。
贾琮并未立刻离开。
他高大的身影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伫立了片刻,目光沉沉地落在映月苍白憔悴的脸上。
方才在太医和宫人面前强撑的帝王威仪,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眉宇间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深切的痛惜。
他最终没有坐在常禄为他搬来的锦凳上,而是直接侧身坐在了映月的榻沿。
这个举动让映月惊得瞳孔微缩,挣扎着想挪开些。
“陛……陛下……不可……榻边污秽……”
“别动。”
贾琮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温和,伸手按住了她试图移动的肩膀。
他的目光落在她露在锦被外、因为发烧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那双手,曾经无数次为他端茶递水、研墨铺纸、缝补浆洗,在那些最艰难、最寒冷的岁月里,是这双手传递给他仅有的、属于“家”的暖意。
贾琮缓缓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最终坚定地、轻轻覆上了她微凉而汗湿的手背。
肌肤相触的瞬间,映月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
她猛地抬眼,撞进贾琮深邃的眼眸里。
“映月……”
贾琮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
“还记得吗?在贾府东跨院那个最破败的小院子里,冬天冷得像冰窖。我冻得睡不着,你就偷偷去大老爷院里拿了几块木炭,点燃了炭盆挪到我床边,自己却缩在冰冷的脚踏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手背上因劳作而留下的、早已变得极淡的薄茧,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后来被邢夫人发现,克扣了你的月例,还罚你去雪地里跪着……你回来时,脸冻得青紫,手都僵了,却还笑着对我说‘三爷别担心,奴婢不冷’……”
映月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沿着消瘦的脸颊滚落。
那些尘封的、艰苦却纯粹的过往,被他用如此低沉沙哑的声音提起,像一把钝刀,狠狠剜着她的心。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摇头。
“还有……那年我高烧不退,被丢在柴房自生自灭。是你,半夜偷偷翻墙出去,典当了唯一值点钱的银簪子,求了坊间的赤脚郎中,才捡回我这条命……”
贾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也收紧了力道,仿佛要抓住那段随时可能消散的记忆。
“那时候,你煮的茶,真苦啊……”
他扯出一个苦涩又怀念的笑,
“就是最劣等的粗茶梗子,煮得又浓又涩。可那茶,暖了我的胃,更暖了我的心……比现在内库贡的什么龙团凤饼、雨前雪芽,都要好喝千倍万倍……”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眼前的病弱女子,似乎看到了那个在破败小院里,为他熬煮劣茶、缝补旧衣、默默承受一切欺凌的坚韧身影。
虽然这些都是前身的记忆,但那是他灰暗的庶子生涯里,唯一的光。
“映月,”
贾琮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恐惧的疲惫,
“朕……坐在这龙椅上,看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听着山呼万岁的朝贺……可有时候,朕觉得好冷。”
映月的心猛地揪紧,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惶恐,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位睥睨天下的帝王,此刻卸下所有盔甲,在她面前流露出最深沉的脆弱。
“朕批不完的奏章,杀不尽的蠹虫,防不完的明枪暗箭……人人都称颂朕是明君,是圣主,可又有几人还记得……朕也曾是那个需要你偷偷省下半个窝头、需要你挡在身前挨打的‘三爷’?”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仿佛她是连接过去与现在、连接那个“贾琮”与这个“赵琮”的唯一桥梁。
“朕怕……怕这滔天的权势,这冰冷的龙椅,会把朕最后一点‘人’气儿也磨没了……怕朕最终,真成了史书上那些孤家寡人、面目模糊的符号……”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迷茫,
“朕不想……变成那样冷冰冰的权势工具。”
“陛下!”
映月再也忍不住,反手用力握住了贾琮的手。
她的手明明虚弱无力,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信念和温度都传递给他。
泪水汹涌,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
“不会的!陛下永远不会变成那样!”
她挣扎着半支起身,目光灼灼,带着病中特有的脆弱与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
“在奴婢心里,您永远是那个……那个在东跨院小屋里,会为奴婢挡下责罚、会给奴婢讲书里故事、会偷偷给奴婢带块糖的三爷!是那个……心怀百姓、重情重义的贾琮!”
“陛下坐拥天下,心怀万民,是明君圣主!但您也是人!您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奴婢……奴婢会一直看着您!奴婢的眼睛,会替您记住,您是谁!”
她的话语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瞬间驱散了贾琮眼底的阴霾与寒意。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却眼神亮得惊人的女子,看着她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干裂却依旧吐露着最真挚话语的嘴唇。
贾琮喉头滚动,眼眶竟也微微发热。
他不再言语,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腹一点点拭去映月脸上汹涌的泪水。
“傻丫头……”
他低低地叹息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病成这样,还说这么多话……快躺下。”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映月躺回引枕上,替她掖好被角,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映月顺从地躺下,目光却依旧一瞬不瞬地追随着他,带着水洗后的清澈与无比的依恋。
贾琮坐在榻边,没有再说话,只是依旧握着她的手。
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声的、超越了主仆的默契与温情。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药香氤氲,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宁静。
……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小红刻意压低的回禀声。
“陛下,太医送药来了。”
贾琮这才缓缓松开映月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滚烫的泪水和微凉的皮肤触感。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包含了太多映月能懂和不能懂的情绪。
“好生喝药,安心养病。”
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但那份沉甸甸的关切却丝毫未减,
“朕晚些再来看你。”
“是……奴婢遵旨。”
映月虚弱地应着,目送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映月闭上眼,泪水再次无声滑落,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安心而满足的弧度。
她知道,她的三爷,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