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轩外,料峭的春寒尚未完全褪去。
贾琮站在阶前,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仿佛要将方才在映月病榻前沾染的药味和那份沉甸甸的情绪一并压下。
“好生照看着。”
他侧首,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吩咐侍立在旁的小红和柳五儿,
“汤药饮食,务必精细。太医的话便是朕的话,一丝一毫都不可轻忽。若映月再有不适,或是不肯好好养着,即刻来报朕!不必顾忌时辰!”
“是!奴婢谨遵圣谕!”
小红和五儿连忙躬身应下,神色无比郑重。
方才皇帝在屋内的震怒与随后流露的深重情意,让她们再不敢有半分懈怠。
贾琮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迈步离开。
玄色龙袍的身影在略显清寂的宫道上显得有些孤寂。
脚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便转向了通往凤藻宫的方向。
……
此时,凤藻宫正殿内,气氛却是宁静而端和。
鎏金瑞兽香炉里燃着清甜的安息香,驱散了晨间的一丝清寒。
林黛玉身着家常的鹅黄色软缎常服,外罩一件同色云锦薄坎肩,半倚在铺着杏子红锦褥的贵妃榻上。
孕中的她气色温润,眉宇间带着一丝慵懒,却无损那份天生的清贵气度。
她正含笑看着下首屈膝行礼的女子。
邢岫烟——新晋的静嫔。
她已换下了昨夜的素净宫装,穿了一身崭新的、象征嫔位的淡青色织金缠枝莲纹宫装。
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簪着一支精致的珍珠步摇,虽不显奢华,却更衬得她气质沉静端方。
只是那微垂的眼睫和耳根处尚未完全褪去的淡淡红晕,泄露了初承恩泽后的羞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臣妾静嫔邢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邢岫烟的声音清越,带着恭谨,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被她很好地控制住了。
“快起来,静嫔妹妹。”
黛玉的声音温软如春风,带着真切的暖意,
“赐座。”
紫鹃早已搬来一张铺着锦垫的绣墩,置于榻前不远不近的位置。
“谢娘娘恩典。”
邢岫烟依言起身,仪态端方地侧身坐了半个绣墩,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无可挑剔。
黛玉的目光在她身上温和地流转,带着欣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昨夜之后,邢岫烟身上似乎少了几分女官的拘谨,多了一份属于嫔妃的沉静气度,那份“静”字封号赋予的恬淡,仿佛更加内蕴于心了。
“昨夜在静心斋,可还安适?”
黛玉端起手边的温水,语气如同闲话家常,却意有所指。
邢岫烟的脸颊瞬间又飞起薄红,连忙垂首,声音更低了些。
“回娘娘,陛下……陛下恩泽,静心斋……一切都好。臣妾……谢娘娘关怀。”
“安适便好。”
黛玉唇边笑意更深,带着了然,
“陛下待你之心,本宫是知晓的。如今既有了名分,便是正经的主子娘娘了。往后在宫中,更要谨言慎行,襄助本宫打理宫务,为陛下分忧。”
“是!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邢岫烟立刻应道,语气郑重,
“臣妾定当恪守本分,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与娘娘信重之恩!”
她微微抬眼,目光诚挚地看向黛玉,
“尤其是协理宫务一事,臣妾才疏学浅,若有不当之处,万望娘娘不吝指点。”
黛玉看着她眼中的认真与一丝初掌权柄的谨慎,心中满意。
邢岫烟的性子,果然是最适合协理后宫的。
她正要再说几句勉励的话,殿外忽然传来内侍清晰而恭敬的通传。
“陛下驾到——!”
殿内瞬间一静。
黛玉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而邢岫烟则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又骤然加速,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
她连忙起身,与黛玉一同准备迎接圣驾。
厚重的锦帘掀起,贾琮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清冽的气息步入殿内。
玄色龙袍上的金线蟠龙在殿内明亮的光线下熠熠生辉,帝王威仪凛然。他眉宇间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散的沉郁。
但当目光触及榻上温婉含笑的黛玉,以及一旁垂首恭立、面染红霞的邢岫烟时,那份沉郁如同冰雪遇阳,悄然融化了几分。
“臣妾恭迎陛下圣安。”
黛玉与邢岫烟齐声行礼。
“平身。”
贾琮上前几步,自然而然地伸手虚扶了黛玉一把,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
“玉儿今日气色不错。”
语气中的关切显而易见。
“托陛下的福,臣妾与腹中孩儿都好。”
黛玉温婉一笑,顺势靠着他手臂的力道站直身体,目光扫过他眉宇间残留的一丝倦色,
“倒是陛下,看着有些疲累,可是朝务繁忙?”
贾琮摆摆手,目光这才转向一旁依旧垂首、姿态恭谨的邢岫烟。
看到她身上崭新的嫔位宫装和那支珍珠步摇,以及她低垂眼睫下难掩的羞窘。
贾琮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唇边勾起一丝笑意。
“静嫔也在?”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邢岫烟的心跳得更快了。
“是,陛下。”
邢岫烟连忙应声,依旧不敢抬头,
“臣妾……臣妾特来向皇后娘娘请安谢恩。”
“嗯。”
贾琮应了一声,目光在她低垂的、露出白皙后颈的发髻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黛玉,
“朕刚从竹韵轩过来。”
“竹韵轩?”
黛玉闻言,眼睛一转,神色立刻关切起来。
“可是映月有事?”
“她病了。”
贾琮在紫鹃搬来的锦凳上坐下,眉宇间又染上沉凝。
“风寒入里,郁热壅肺,烧得厉害。幸而太医说尚可医治,需静养旬日。朕已命人用好药,严加看护了。”
他简略地说着,语气中那份对旧仆的重视与忧心毫不掩饰。
邢岫烟安静地听着,心中了然。
原来陛下眉宇间的倦色与沉郁,是因此而来。
她虽与映月不算深交,但也知晓那是陛下潜邸时的老人,情分非同一般。
陛下如此重情,让她心底也泛起一丝暖意。
“映月那孩子,最是能忍,定是怕扰了陛下才硬撑着。”
黛玉叹息一声,随即温声道,
“陛下放心,臣妾会安排妥当,定让她安心养好身子。小红和五儿都是妥帖的,陛下不必过于忧心。”
“有玉儿费心,朕自然放心。”
贾琮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黛玉温润的脸上,又瞥了一眼旁边沉静如水的邢岫烟。
凤藻宫内温暖的气息,黛玉的体贴,以及邢岫烟那份沉静安然的存在,像一股暖流,悄然熨帖着他方才在竹韵轩被勾起的隐忧。
他并非孤家寡人。
他有玉儿,有这些陪伴他走过不同岁月的女子。
殿内的气氛在帝后关于映月病情的几句交谈后,渐渐趋于一种平和温馨的宁静。
邢岫烟依旧垂首侍立,姿态恭谨。
贾琮端起紫鹃奉上的热茶,呷了一口,目光再次落在邢岫烟身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静嫔既已领了协理宫务之责,往后便多来凤藻宫走动,听从皇后安排。后宫诸事繁杂,皇后有孕在身,你需多担待些。”
“是!臣妾遵旨!”
邢岫烟连忙屈膝应下,声音带着被委以重任的郑重,
“臣妾定当竭尽所能,为娘娘分忧!”
黛玉也含笑点头。
“静嫔妹妹心思细腻,处事沉稳,有她襄助,臣妾也轻松许多。”
“如此甚好。”贾琮缓缓点头。
邢岫烟再次恭敬地屈膝行礼。
“陛下,娘娘,若暂无其他吩咐,臣妾先行告退。”
她姿态端方,眼神沉静,那份新晋嫔妃的稳重已然初显。
“去吧,妹妹好生歇息。”黛玉温言道。
邢岫烟这才步履轻盈却沉稳地退出了正殿,留下帝后二人。
殿门合拢的轻响仿佛是一个信号。
方才还端坐锦凳的贾琮,几乎是同时,便感到一阵温软的馨香靠近。
黛玉已自然地起身,步履间带着孕中特有的慵懒与一丝不容拒绝的亲昵,径直走到他身前。
未等贾琮反应,她便极其自然地侧身,顺势坐入了他的怀中。
“呀!”
黛玉轻呼一声,仿佛被自己这“莽撞”的举动惊到,随即却像只慵懒的猫儿般,在他宽阔坚实的怀抱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将头轻轻靠在他肩窝,一手还无意识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抚着他的胸前。
贾琮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她柔软的腰肢,防止她滑落,动作熟稔而自然。
怀中温香软玉,腹中是两人共同孕育的骨血,这份沉甸甸的暖意与依靠感,瞬间冲淡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残留的沉郁。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儿如画的眉眼,那双清澈的眸子正带着洞悉一切的温柔与一丝狡黠,静静地凝视着他。
“玉儿……”他低唤,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黛玉伸出纤纤玉指,带着一丝凉意,轻轻点在他微蹙的眉心,仿佛要抚平那看不见的沟壑。
“陛下方才进来时,”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眉宇间的忧色,可不单是为着映月那丫头吧?臣妾瞧着,倒像是被什么沉重的石头压着心似的。”
贾琮微微一怔,随即苦笑。
他的玉儿,永远这般七窍玲珑,心细如发。
贾琮紧了紧揽着她的手臂,将下颌轻轻抵在她散发着幽香的发顶,沉默了片刻。
殿内安息香的气息氤氲,怀中的温暖与信赖,让他卸下了最后的心防。
“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低叹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迷茫,
“是映月……她病中那些话,勾起了许多旧事。看着她,朕就想起当年在东跨院……想起那个一无所有、连命都朝不保夕的庶子贾琮。”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沉的感慨。
“如今,坐在这龙椅上,听着‘万岁’,批着天下奏章……可有时,朕真怕……怕这滔天的权势,这冰冷的帝王身份,会把那个‘贾琮’彻底吞没了。怕朕最终……真成了孤家寡人,成了史书上一个冷冰冰的符号,忘了自己也曾有血有肉,也曾……需要人护着,暖着。”
这番话,比在映月榻前说得更直白,更深沉。
那份对自我迷失的恐惧,对权势异化的忧虑,毫无保留地袒露在黛玉面前。
黛玉静静地听着,靠在他胸前的脸颊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环抱着他腰身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用无声的拥抱传递着力量。
片刻,她才抬起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直视着贾琮眼底的暗涌,声音温软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陛下多虑了。”
她的指尖轻轻描摹着他刚毅的下颌轮廓,
“地位有别,尊卑有分,这是礼法纲常。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一言一行关乎万民,自然与寻常百姓不同。这份‘隔阂’,是责任,亦是天道使然。”
她话锋一转,语气愈发温柔而充满力量。
“但是,陛下,这并不代表您就非得成了‘孤家寡人’!在这深宫之内,您有臣妾,有宝姐姐、思瑶妹妹、沐瑶妹妹,有静嫔……还有那么多记挂着您、陪伴着您的姐妹。我们,都是您的家人。”
黛玉的目光亮如星辰,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臣妾不敢妄言能完全消弭那帝王之尊带来的距离,但臣妾向陛下保证,定会竭尽全力,让这凤藻宫,让这整个后宫,不仅是规矩森严的皇家宫苑,更是一个有温情、有笑语、能让陛下偶尔卸下重担,感受到‘家’的温馨的地方。”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暖流,精准地注入贾琮心中那处隐忧的缝隙。
他看着黛玉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承诺与深情,胸中的冰寒仿佛被一寸寸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