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绿掀帘而入时,许云苓正盯着桌上的那碟麻酥饼看得入迷,连她进来都不知道。
屋里暖暖的,不知为何,麻酥饼的油酥气在这略微封闭的空间里,总是挥之不散,弄得人闷闷的。
素绿皱着眉头,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后,走到一旁,让木窗的缝隙又开大了些,好驱散屋内的这股浊气。
寒意涌了进来,带着点清冽的风,瞬间吹醒了处于混沌中的姑娘。
不过许云苓依旧没有动,还是盯着麻酥饼面上看。
饼子金黄,上面的胡麻撒得很碎,乍看只觉得匀净,可若凝神细瞧,便能发现那些碎麻竟是凑成了字。
不,准确来说,是三个字,四张饼,除了最上头那张,其余的一张饼一个字。
连起来是松、生、定。
四娘的言简意赅,却让她看得后背沁出冷汗,手脚一阵发凉。
真的是他,李松青真的还活着!
许云苓闭了闭眼,手指用力扣着桌下的木棱,借着粗糙的锐痛,强制按下自己心中的汹涌情绪。
他骗了她,宋怀山他竟然又骗了她!
白日里她红着眼问他时,那人不仅否认,还说出了最剜心的话来刺激她,让她把结痂的伤疤再次剖开时,还不得不咽回自己所有的猜疑,亲手打破了那点刚冒头的希望。
可此刻这三个字摆在自己面前,犹如三记重锤一般,狠狠砸在心口上,也再次砸碎了彼此间的信任。
“少夫人,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开完窗的素绿转过身时,看到的就是她这么一副样子。
“没事!”
许云苓僵硬地从桌下抽出自己的手,重新抓过筷子,假装淡定地夹起一块麻酥饼入口轻咬。
素绿虽然觉得她奇怪,但也没多想,只以为她是情绪还没恢复好。
福了福身子,她正要转身退下,就听到许云苓清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素绿,让小厨房做一碗桂花圆子羹,等会你随着我,一起送去书房。”
素绿轻轻转过身子,颇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低声道:“是!”
*
深夜的定远侯府,万籁俱寂。
李松青独自一人静坐书房,跳动的烛火映着他冷峻的侧脸,沈砚秋方才送来的醒酒汤早已凉透,可他却碰都未碰。
案头上,一份份收集而来的证词静静摊开。
荷花、林家、西洲别院杂役、镖师、茶摊伙计、驿站大娘…
所有人的证词都指向同一个事实:宋怀山的确曾带着一名女子入了京都。
可偏偏,还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摆在了他的面前,让他越想越觉得讽刺。
这人不仅数次筹措粮饷,解决边关问题,还替他们这些守城武将说话,数次在陛下面前美言。
大雍近几年的旱灾、水灾,也是这人主持赈灾,查贪官、办冤案,论忠君爱民,这人简直堪称朝廷楷模。
可也偏偏是这人,两次救了他的云苓,护住了她,也两次把她给藏了起来。
李松青心里很矛盾,平心而论,他是该感谢宋怀山的,没有他,他娘子早就不在了。
可他对他,也是有怨的。
看着这些证词,李松青迟迟下不了决心…
他也知道,只有这些是不够的,无法直接证明,国公府东院的那名女子,就是他娘子许云苓。
除非…
除非有信物为证,否则就算告至御前,宋怀山也能轻描淡写否认一句,“认错人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秘密联络一些人,让他们在民间悄然散播消息,京都有权贵强占民妇,仗势欺人。
没有指名道姓,也无需指名道姓,但这些流言也足够惹人遐想。
这也是他给宋怀山的一次机会。
想来过几日,舆论就会慢慢发酵起来。到时候,即便没有铁证,舆论的力量也能逼得某些人露出马脚来。
但这期间的分寸,他得时时刻刻注意,把控好舆论的方向,他不想伤到任何人,特别是他娘子。
冷沉的眉眼微微动了动,李松青盯着案头上的那些证词看。
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还要顾着她,万一她已经…
他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他也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李松青一想到会有那个可能,心猛地抽了抽,刺痛得厉害,他只好强制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若真是那样,他不怪她,只要能让他见到她,知道她安好就行。
其余的…不重要。
*
卯时,秦时像往常一样进府干活,这期间他还十分留意东院的动静。
若四娘真的成功,那姑娘也聪明,看出了麻酥饼上的猫腻,那这几日,应该或多或少会有点动静传出来。
不过没想到,这动静来得那样快。
彼时他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扫着马厩,就见那八百年才来一次的外院管事,一大早就蹙着眉头往这走,鼻尖微皱,似乎很是嫌弃的样子。
秦时眼尖,意识到肯定有事,扫地的动作都轻了轻。
那管事着急忙慌的,把负责管府里车马的老张头扯到一旁,压低嗓门,叽里咕噜地吩咐着什么,手指头都快戳到老张头的老脸上了。
而后又亲自去那辆八百年不用的青帷马车里,亲自认真查看了一番,嘴里还时不时指着车内的情况,冲着老张头念叨几句,嘱咐他要快些弄好,别耽误了时辰。
这辆青帷马车秦时知道,好像是那位世子爷的,平日张老头都让人仔细保养,但却不见那位爷坐过几次,寻常人也绝不能动。
他听老张头提过一次,好像的确是为东院的人准备的。
秦时似乎猜到了什么,在管事走后,他借机套了老张头几句,终究是被他问出了什么。
事发突然,秦时装模作样了一会后,便借口肚子不舒服,请了假跑出了府。
他不过一个小杂役,老张头当时又正忙着准备车马,让车夫仔细检查车轮,闻言头也没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他打发了。
而身处东院内院的许云苓,才刚起身,灵雀就进来传话,说宋怀山让她准备一下,待会用过早饭,就带着她一起出门。
出门?
昨夜她的确同他说了一嘴,可那时这人不是说不同意吗?怎么又改主意了?
她当时原本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想以退为进试一试。
没想到这人还是答应了。
可那么赶…
容不得她做什么准备,吃完早饭后,在素绿等人的伺候下,许云苓重新换了衣裳。
今日她外头裹着件新做的珊瑚红斗篷,斗篷的领口和袖口都滚着一圈细密的白狐毛,毛绒绒地拢在颈间,暖得她那张脸红润润的,衬得那双眼睛更加的清凌而明亮。
里头是一件月白缎袄,袖口的绣着精致大片的海棠刺绣,针脚鲜亮惹眼。
下身是素色袄裙,素净的裙摆垂顺而下,落在软底靴面上,每走一步都透着清贵之气。
素绿手脚麻利地给她梳了个堕马髻,簪上缠枝钗花簪,再搭配一支点翠云丝步摇,鬓边还斜插了两朵霜色珠花,圆润的珍珠透着清光,恰好压下几分金翠的浓艳,倒与月白缎袄相衬。
耳下悬着的赤金小耳坠也十分小巧,整体明艳大气,又带着几分的小灵动。
许云苓静静看着铜镜中梳好妆的自己,镜中人鬓边珠翠晃眼,红衣似火,陌生得让人恍惚。
这种感觉直到同宋怀山汇合,同坐进那辆青帷马车出府时,仍未散去。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头的寒气。
“不开心?”
宋怀山把她拉进怀里后,把她发髻上的步摇往后拨了拨,细细的珠串顺着他的手,乖顺垂到他的肩后。
又把带着自己体温的斗篷紧紧裹着她,侧脸贴着她的鬓间,低声问她。
“昨日不是你说想出府吗?”
身上裹着两层斗篷,怀里揣着个烫热的手炉,又窝在一个火炉子一样的男人怀里,昨日又刚知道那件事…
“没有不开心。”
许云苓看着前方轻微晃动的车帘,声音清缓,“能得出一次府,还是同世子爷同游,怎会不开心?”
话说她来到京都这几个月,除了上次进宫,去了一趟庄子外,往后便再也没有踏出这府里半步。
宋怀山大约也是看出了点什么,以为她是介意自己同她一起。
“这儿不比其他地方,你在这京都举目无亲的,让你一个人出门,我怎么放心?”
“刚好我今日得空,陪你四处转转,带你熟悉熟悉也好。”
“城西那家的玉楼,听说出了几款新的首饰,说是照着江南的新样式改的,我已经让他们留好了,等会你去挑挑,想要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