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山再次见到许云苓的那一日,刚好是两人分开后的第186天,巧合的是,同上次西洲一别的天数一模一样,不巧的是,他知道这次,他们不会再有以后了。
其实他十日前见过她,那时她坐在车里,正从城外回府,侯府的人浩浩荡荡围在车旁,车帘微掀时,她含笑的嘴角一闪而过,就这么一瞬间,被他看到了。
午后的定远侯府,阳光很好,照在她雪青色的素纱罗裙上,看着有些幻影,很不真实。
李松青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侯府外院的花厅小花园内,这里开阔又幽密,无人能打扰。
宋怀山隔着夫妻俩几步远的距离,静静站在那。
从进来后,他就一直看向躲在夫君宽肩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正小心翼翼打量他的女子。
回到京都,知道她清醒,他好几次想来看看她,但他也知道,李松青不会同意的, 她……或许也不愿再见到他。
前几日,李松青同他说,许云苓想见他时,宋怀山当时很震惊,还带着几分雀喜。
可从这人的口中听到她失忆,已经不记得自己时,他的心又瞬间跌落悬崖。
他根本就不相信她会这样。
执拗的那股质疑,等到来了这侯府,看到人后他才发现,这竟然是真的!
云苓果真不记得自己了,那双熟悉的清眸里,看向他时全是陌生,什么情绪都没有,甚至还有些害怕。
这个他曾经用尽一切手段,不惜折断她的羽翼,甚至赌上自己的一切,也要将人强行留下的女子,如今干干净净地将他从她的世界里抹去,什么都没剩下。
看到她这副样子,宋怀山想起她在庄子里时他听到她说过的一段话。
“如果我那年没有救人,如果当时我没有出了云秀村,好好在家等他归来,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她说她后悔了,所以,她就选择彻底遗忘,把自己的记忆停在了三年前,停在了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宋怀山曾以为自己在她的人生里,无论如何也能刻下些什么,却没想到,到头来却连块伤疤都没留下。
可就算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也唯独没有忘记身侧的那个男人,两人紧紧交握攥住的手,她全然依赖,寻求保护的姿态如此显而易见,完完整整且残忍地展现在宋怀山的面前,让他之前所有的挣扎和侥幸,都像是一场可怜又可悲的笑话。
许云苓看着眼前这个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男人,天青色直襟纱袍,白玉银冠,虽然看着气质矜贵,丰神俊朗,但不知为何,他幽深的目光刺过来时,自己却如芒在背,手脚发僵,满脑子都是避之不及四个字。
同梦境中一样,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依旧是窒息的压迫感,哪怕夫君在她身边,给足了她勇气,这种窒息的绝望感还是让人本能的想逃。
手心传来一阵温热的摩挲,是李松青察觉到她的紧张,用平常时的安抚小动作在默默安抚着她。
“别怕云苓,我在呢!”
许云苓心头一暖,抬眼看了李松青一眼,下意识又往他的身后缩了缩,几乎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藏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疏离的眼睛。
李松青看到她这样,牵着她的手再次紧了紧。
他之前答应过她,会把这场“了断”的主导权交给她,但这份承诺,正以消耗他全部的自制力为代价。
特别是看到宋怀山看到他娘子时的那种眼神,不甘、执拗、深情……
从他到这里后,他每多看许云苓一眼,李松青眼底的寒意就深一分,而这却并非是什么醋意导致的。
他娘子怕成这样,可想而知这姓宋的,在他缺失的那段时光里,对他娘子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可今日,娘子为了能走出来,为了他们这个家能完整,彻底同过去剥离,自己主动提出来,要站在这里重新面对这个人,哪怕自己在身旁陪着她,李松青也觉得这是对娘子的一种再次伤害。
尖锐的自责几乎压过李松青的理智,
今日一见,姓宋的死心了倒好,若是日后再敢纠缠,他绝不会再放过他!
许云苓没察觉夫君的心思,她牵着李松青的手从背后默默望着那人,警惕中带着几分好奇。
他就是宋怀山?是那个同自己恩怨痴缠多年的人?就是他,救了自己无数次,可也囚了自己两次?
就是这个人,连了自己过去三年的种种,连着闺女枝枝模糊的出身,连着两人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连着她无法触碰,甚至记不起来的过去,让自己的夫君忌惮不已,差点就破坏掉他们夫妻关系的人?
可夫君昨日对她说过,这人并非是坏人,对江山是有功的,只是对她执念过重而已。
如果真是这样,那今日定要好好看清,自己怎么就招惹了这样的人,趁此机会好好了断了才是!
空旷的花园,三人静静对立,许久,宋怀山终于忍不住有所动作,他抬脚向前走了两步,看着李松青背后的女子问了一声:
“云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这声音很熟,却又很陌生,许云苓皱了皱眉头,只觉得在哪里听过,混沌的脑海里闪过几个片段,却全是模糊的。
这种感觉她一点也不喜欢,太过窒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强迫她,使劲让她记住一样。
深吸一口气,许云苓压下心中那股说不清的翻涌,强迫自己重新站直。
许云苓,你不能怕!是你说的,要站出来了断过去!
她定定了心神,冲宋怀山轻轻摇了摇头后,重新开始默默打量他。
摒除掉恐慌的心理,这次认真的打量后,她竟然从中感受到了一丝,这人内心潜在着的巨大痛苦。
可这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痛苦,并不能成为他曾经伤害自己的理由,抵消不了她曾经承受过的伤害,抹杀不掉所有存在过的事实。
如她夫君所说,或许他真的是执念太重,爱错了人,爱错了方式而已。
宋怀山看到她这样,有些不死心,又重新走近几步。
他一动,才缓过来的许云苓立马惊得连退几步。
“退后!”
李松青凛冽的声音响起,不高,但带着一种警告之意。
“就站那说!”
他挡在许云苓身前,看向宋怀山的眼神,冰冷至极,每个字都砸得极重。
“宋怀山,你没看到你吓到她了吗!”
吓到她?
这三个字冰水泼顶,把他眼中的那点微光浇得彻底熄灭,抽得宋怀山体无完肤,猛地停住脚步。
这话说得没错,她在他身边时,全是他在强迫她,他给她的惊吓大过于任何的情感,在他面前,她的眼中甚少有过其他的东西,只是他从来就没在意过,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时间能证明一切而已。
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为她想过,他一直都没有设身处地的考虑过,许云苓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空旷的庭院,宋怀山就这么原地站在那,盯着许云苓看,眼中是浓浓的哀伤。
身侧是全神关注自己状态的夫君,神经绷得不像样,如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应对任何情况。
身前不远处是另一个陌生的男人,即使自己毫无印象,可这人全身上下散发的那种哀伤、愧疚和爱,却让许云苓不知为何有些触动。
不过到了这里,她也终究是看明白了,她方才对他的这种无端触动,无关风月,只是一场旧梦回响,惯性牵动而已。
想了想,骨子里的韧劲冒出了头,许云苓轻轻挣开了夫君的手,在他担忧的目光中,从他身后勇敢地迈了出来。
既然一切因她而起,那就由她来斩断。
许云苓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这个叫宋怀山的男人。
“这位……宋公子,前尘往事已是过去,我们都要向前看才是。”
声音出口,看着平稳,可只有许云苓知道,心中的那种恐慌依旧如影随形,她只能十分努力地维持表面那份平静。
“我虽不知公子为何要那样待我,但我也不想再纠结过去了。”
这句话刺得宋怀山浑身一疼,他想到了很多很多,想到了从前两人之间发生的所有事……
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指腹蹭过掌心时,摸到了之前簪子刺下时,留下的那道旧疤。
那是她曾经宁死不从,死命挣扎时留下的痕迹,也是他伤害过她的证明。
摩挲着这疤,宋怀山忍不住抬脚,似乎想说些什么。
李松青一直盯着他的动作,立马挡在许云苓身前。
他的视线就没有从许云苓身上放下过,也同样盯着某人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介入。
许云苓同样看到了宋怀山的动作,她定了定心神,伸手扯了扯夫君。
而后她大大方方的,静静同宋怀山对视着。
“今日叫公子来,是想把话说清楚。”
“从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也不想再记。”
“一切过往,就当随风飘过,我与公子,不管是恩义还是怨怼,从今日过后,都两不相欠!”
说罢她微微颔首,算作道别,“往后山水不相逢,公子与我,各自安好便是!”
话已说尽。
许云苓不再看他,微微侧身仰头看向李松青。
“松青,我想回去了!”
她的目光很平静,有一种释然的解脱。
李松青看着她,伸手揽过娘子,“好!我们回去!”
他将她半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身子隔绝了那道来自身后的视线,也支撑着她几乎耗尽力气的身子。
带着娘子离去前,李松青微微侧身,却没看向宋怀山,“话已说明,宋怀山,她的路,从此以后,与你无关,勿在纠缠!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而后他朝着不远处,吩咐了徐伯送客。
宋怀山站在原地,默默看向逐渐远去的夫妻俩。
炽热的阳光下,两人在廊下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互相依偎交融在一起,是夫妻一体,是夫妻同心,没有人可以拆散,却正好反衬出他的悲哀。
明明阳光晒得发烫,可宋怀山却被冻得四肢发寒,全身僵得厉害,凉透了!
她叫他宋公子,她说两不相欠,她说山水不相逢……
186天的答案,依旧是那么的令人痛彻心扉,是他倾尽了所有,还是无法改变的那个答案!
这一刻,他终于懂了那日李松青在国公府时的质问,他……真的没有资格说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