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之后,琼花做了饭菜,把东西装进篮子里,麻烦家里新多出来的三个人看家,她带着闷不吭声,偶尔傻笑一下的君安跟两个小孩儿,提着东西上山去了。
儿子出事儿了,肯定要跟他亲爹妈说一下情况的。
一路走上山,似乎是知道家里出事儿了,以往这种路走到一半儿就会要抱抱的两个孩子一人拉着君安的一只手,一声不吭的往前走。
琼花偶尔回头看一眼,确定他们跟上了。
山洞是在半山腰,这会儿雨停了,山路滑腻腻的不好走,终于到山洞的时候,山洞门口点了个火堆,牛棚里的四个人正在烤火。
君父君母看到琼花几个来了,立刻站起来走了两步接人,“快坐下歇歇,辛苦你了孩子。”
琼花看到他们带笑的脸跟花白的头发,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今天凌晨的时候,村子里忽然吵起来了,他拿着手电筒出去之后一直到天亮了,被其他人给送回来了,他人也变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琼花犹豫了一下,没把那个傻字给说出来。
她把放着食物的篮子放在旁边儿的石头上,看着君父君母去君安身边,抬手对有些害怕的承承跟佑佑招招手,让他们过来。
两个孩子跑到亲妈身边抱着她的腿,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心里的不安逐渐平稳下来。
空气似乎都有些凝固,君父君母不管低声说什么,君安都是一副比较懵的样子,安静的看着自己父母。
君母眼眶发红,不过经历的事情多了,到底没有落泪,她拉着儿子走到跟他们同住牛棚的另一个中年人面前,“刘大夫,能不能麻烦您…”
“哎哎哎,您这就折煞我了!”
被叫刘大夫的中年男人身体消瘦,不过面色确是牛棚四个人里最好的,性子也热闹,他赶紧站起来把君安拉过来让他坐下,“您放心,我一定认真给看看,这些年我也没少受这孩子照顾……”
手指落在手腕上,他声音渐收,柴火堆噼里啪啦的燃烧着,没人这时候出声打扰。
过了片刻,男人换了一只手把脉。
把了两遍之后,他看了眼君安,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子,“…问题不是很严重,身体没问题,反应迟钝看上去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应该是脑袋受了点儿伤,不过他身体很好,只要身体好,后面脑子就能慢慢好起来,别担心。”
“而且他很可能只是短时间内反应迟钝,你吩咐他做什么事儿,多吩咐几次。他记下来了,做的次数多了,就变得没那么迟钝了。”
后面这段话是对着琼花说的,他乐呵呵的,“别因为他现在看上去跟个傻子似的你就不敢用,把人伺候起来。你要多吩咐他干点儿事儿,事儿多了,他就慢慢灵活起来了。说不准很快就能恢复成以前那样儿。”
听到这话,琼花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接下来都要把人伺候起来,她点点头。
听了这话,君父君母对了一个眼神,也没那么急躁了,心情好多了,还有胃口吃东西了。
琼花让他们自己分,她把腾空的篮子跟碗筷装好,就带着一大两小回去了。
等人走了,君母看向小刘,“到底什么情况?”
“这就要问你们儿子了。”
小刘吃着腊排骨炖粉条,美滋滋的啃一口馒头,“他那脉象,跟半夜上山时候的没差。”
对,半夜的时候因为村子里多了很多外人,君安不放心他们这里,特地上山了一趟,那时候小刘一时兴起就给他把了一下脉——主要是看他这春风得意的样儿很不对劲儿,就把了一下。
得出一个夫妻生活终于和谐起来的结论之后,君安就下山了。
再上山就是现在了。
君父君母听到这话,心彻底放下了。
儿子似乎没事儿,好像是在装傻。
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什么事儿了?
*
下山的路上,两个小孩儿抓着亲爹的裤子,防止走两步就被泥滑倒。
琼花走在前面,回头一看,就看到君安裤子都被拽的往下了一些。
这都到山脚了,她抬手给君安提了提裤子,一抬头就对上他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凤眼黑白分明,就这么安静的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把装着碗的篮子放在他手上,“提好,不准掉了。”
君安安静的提着篮子。
琼花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儿,免得他们再去拽亲爹的裤子,让君安在村子里被迫露腚。
一路走着回去,村子里的人都搬到了上坡的位置,周围活动的人多了,她不可避免的被用怜悯跟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洗礼了。
“……”
她闷头领着人走回家,一进门就看到青年坐在门口的门槛上,仰头看着灰蓝的天空发呆。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仰着的头压下来,对她点点头就当打过招呼了。
琼花也懒得搭理他,让一大两小拿着棍子在那里自己把鞋底的泥戳掉,她换了双鞋子进屋子里,出来之后就去了厨房。
折腾了这么一趟,她们还没吃。
做饭的时候,辛杳故站在门口,“两块,把我们的份儿包上。”
正在揉面的琼花动作不停,“抱歉,今天太累了,没时间。”
辛杳故皱了皱眉,“我出钱。”
琼花还是那句话,“抱歉。”
她这么拒绝了,辛杳故再蠢也察觉到她的排斥了。
是听到他之前跟周爷爷说的话了?还是觉得他对她态度不够好?
辛杳故没有多纠缠,转身就走。
只要有钱,周围其他人会愿意给他做食物的。
之前选择琼花不过是因为他清楚她手里有不少钱,不会因为一点儿钱起什么不好的心思。
雨早上停了之后一直没再下,琼花在蒸腾的白色雾气里把二和面面条下进锅里,煮面的时候快速用臊子跟热汤化了一点儿猪油,调了油盐酱醋加葱花,然后把面捞出来做了几碗热腾腾的干拌面。
弄好之后她揉了揉手腕,抬眼一看,俩小孩儿跟君安已经弄完鞋底站在门口了。
“在厨房里吃。”
端进端出的累的慌,她把厨房里的凳子挪到装各种土陶坛子的箱子旁边儿。让两个小孩儿坐在凳子上,把碗放在箱子上面吃东西。
“…吃慢点儿,别弄脏衣服。”
琼花靠在门框上叮嘱了一句,看了眼站着不动的君安,“去吃吧,里面有你的。”
君安走进厨房,端了一碗,放在手心,挪到琼花面前,“吃。”
琼花疑惑两秒,“你让我喂你?”
君安声音还是跟以前一样带着磁性,“你吃。”
“我等会儿吃,你先吃。”
琼花轻轻推开碗,坐在厨房门槛上,昨天陶知青就是坐在这里的…对了,也不知道他吃没吃东西。
琼花大半个晚上撑到天明没睡,君安出事儿了,她又紧赶慢赶的做了今天的吃的给拿到山上,回来以后又是做饭,她这会儿真的是累的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她靠在门框上,眼睛微微闭着,背后是低矮的屋檐跟逐渐澄澈起来的天空,她脸上血色少了很多,嘴唇有些发白,碎发在脸侧散落了几缕。
君安端着碗坐在柴上,看着这一幕,握住碗的手缓缓收紧,骨节顶着皮肉,青筋突起,苍白无力。
皮鞋敲击在土砖上的声音响起,半眯着眼睛的琼花睁开眼扭头朝背后看过去,穿着一身深棕色长裙的李安娇出现在屋檐下。
她的头发没绑,用别了一个发卡,嘴上润润的,她两只手端着一个缸子,看到屋子里坐着,裤腿都是泥,看上去狼狈的君安后,她露出一个笑,“我请人做了点儿鸡肉,给安哥补补身体。他毕竟也是为了……”
她欲言又止,没有说完,眼神往下落在灰头土脸,脸色发白的琼花身上,有些怜悯。
这就是有些女人的命,心疼男人就是这个下场,劳心劳力的别人嫌弃你是黄脸婆,回头来个打扮的光鲜亮丽的给点儿甜头,男人就会毫不犹豫的踹了你。
可怜的女人。
李安娇:“嫂子,你不会介意吧?”
琼花摇头。
她巴不得李安娇一天三顿的送好吃的,这样她正好能丢脱手,免得累。
见李安娇似乎想进去近距离跟傻着的君安拉近关系一下,琼花贴心的往门槛右边儿挪了挪,从胳膊贴着门框变成身体贴着门框,给李安娇让开路。
李安娇进门之后扫了眼狭窄的厨房,皱了皱眉,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嫁给君安,这条件她真受不了。
她找到筷子,屈膝蹲在君安旁边儿,自言自语,“这个是我花钱找人做的鸡肉,专门给你补身体的。”
她把鸡肉往他碗里夹,还没碰到碗就挪开了。
诧异的看过去,对上一张满脸认真的俊脸,“这是我的。”
“别跟我抢。”
孩子气的话让李安娇放松下来,刚才感觉到的凌厉应该是错觉。
她翻了个白眼,“我这是给你好吃的好不好?哪里是跟你抢了?你尝尝绝对会喜欢的,这可比面好吃多了。”
她以自我为中心习惯了,并没有觉得这种贬低其他的东西抬高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端着碗的手指用力到指关节都在发白,君安低头往嘴里刨吃的,动作粗鲁,吃的时候还有声音。
李安娇下意识站起来,害怕他饭里的汤汁溅在自己衣服上。
“…算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怪你,碗我放这儿了,里头的肉你记得吃。”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尴尬,害怕被这个农村女人看出端倪,她做出生气的样子,脚步飞快的出去了。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差点儿跟人迎面撞上,“你没长眼——”
李安娇忽的顿住。
目光盯着眼前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八九二十的青年。
这个人长的好眼熟,她好像……
脑海里的记忆飞快翻腾,终于,一双在岁月沉淀之后变得更具魅力跟气势的挑花眼跳出来。
她想起来——这人不就是未来资助那位竞选国外总统的那个资本巨鳄吗!
因为对方是东方人,却在国外那个种族歧视的地方活的这么风生水起,在那位竞选成功之后,他身后的资本巨鳄也被短暂的扒出来过,那张被岁月优待的脸充满魅力,甚至有好几个国际明星自爆曾经跟这位巨鳄有过短暂的恋情——不过这位不喜欢别人讨论他,很快那些新闻就被删除,也再没人讨论过跟他有关的桃色新闻了。
连上了,原来巨鳄在年轻时候就跟那位认识!
端着两个碗,面色不太好的辛杳故扫了她一眼,目光一顿,紧接着被冻住一样的桃花眼融化,他对她点点头,微笑着,温和的说:“抱歉,你没事吧?”
那双接近狐狸眼的桃花眼深情款款,随便一眼就能看的人脸红心跳。
李安娇脸也有些红了,不止是因为他的皮相过于优越,还因为他这个人所代表的,未来的财富跟权利。
她重生之后选择收拾行李下乡,简直是做的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没事。”
她垂眸看着脚下,看到了青年脚上穿着的有些旧的布鞋。
看来这个时候未来的商业巨鳄还没有开始赚钱发家,她说不定可以投资对方资金,等几年以后允许经商了,对方一定会起飞,到时候她投资的钱就是股份,他就是给她打工的……
一想到这里。李安娇呼吸都有些急促。
省革委家的千金,脑抽突然收拾东西下乡,然后眼瘸盯上了从牛棚里出来,孩子都有了两个的已婚男人。
有权,而且一看就不怎么聪明。
这可真是个好人啊。
辛杳故温柔款款的看着她,“你就是李知青吧?听说你是从工农大学直接下乡的?你的思想觉悟真高。”
李安娇笑了笑,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夸自己,她看了眼他手里端着的两个碗,两个碗里都是菜,勉强能看到一点儿油腥,“你住在这里?”
“谢村长暂时安排我们住过来。”辛杳故注意到了她看向碗里的视线,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菜快凉了,我要给爷爷奶奶端过去,李知青,回头我可以请教你一些课本上的知识吗?”
他苦笑了下,“我当初只读了初中……”
本来还想着该怎么跟他拉近关系的李安娇毫不犹豫答应,“当然可以!”
两人都达到了自己的目地,心满意足的分开。
辛杳故走到屋檐下的时候余光注意到右手边的厨房里,她正在坐着看孩子跟丈夫吃东西,自己却不吃。
苦肉计?
辛杳故漠不在乎收回视线。
好消息,一整个下午都没再下雨。
傍晚的时候穿着旧衣服的陶京利落的抬起长腿,轻松就跨过了土篱笆。
坐在院子里的辛杳故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陶京没有进门,他敲了敲窗框。
“琼花。”
吃了一路的冷风,他的声音都在发哑。
窗户打开,陶京心口一跳,抱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念头抬眼看过去,对上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陶京:“……”
下一秒,窗边的那张脸被推开,琼花出现在窗户里。
她刚睡醒的样子,脸上还残留着困倦,唇色有些苍白虚弱,“陶知青?”
陶京:“你丈夫真傻了?”
琼花清醒了一些,皱了下眉,“怎么了?”
“我感觉他刚才看我的眼神儿不太对……”
陶京皱了皱眉,“我去县城里问了,县里治不了。我打电话问了一下朋友,他这种突然傻了的情况,最好是送到G省的省医院治一下。”
琼花看着他,“…你去县里,只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
陶京一脸你在想什么的表情。从衣服里掏出被捂的严严实实,到这会儿还温热的饭盒打开,递给她。
“这是我找县里国营饭店的师傅做的红烧肉。镇上的师傅做的味道不行,县里的味儿正宗,你尝尝。”
他挑了挑浓黑的剑眉,声音发哑也遮不住他身上的意气风发。
“……”
琼花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亮,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太贵了,太好了,给我,不合适。”
她垂眸,把还带着他身上温度的饭盒往外推。
陶京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清楚的感觉到她手腕颤了一下,他垂眸,把饭盒不容拒绝的塞进她手里,“红烧肉而已,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他一直傻着你也累,我回头联系人问问,给你买票挂号,你带他过去检查看看。”
陶京声音带着笑意,“…别为这点儿小事伤心伤神,我能解决好。”
琼花忽然掀开垂下的眼帘看向他。
像是没想到她会敢看自己,他措不及防之下,有些狼狈的撇开脸,躲避她的眼神。
“…我先走了。”
“我今天要做烩面。”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短暂的安静之后。
“那我要尝尝。”
“那你走吧……”
“……”
陶京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很轻。
琼花莫名觉得从耳朵开始,半边身体瞬间就麻了,心跳快的过分。
“我不走。”
陶京靠在窗户上,被屋檐切割的夕阳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一盒红烧肉都换不来一盒烩面呀?”
琼花:“……能换。”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身下炕穿鞋,准备做吃的。
至于君安?
她能够理解他跟李安娇之间不清不楚,能理解以后离婚,相信他也能理解她的。
不过目前他是傻的,这一点到底让她略微有点儿愧疚,所以她没看他一眼。
自然也就没看到窗边两个男人对视的一幕。
陶京仿佛眉眼带笑,但眼底全是凌厉的探究。
君安眼神很平静,仿佛压根不知道刚才那些代表着什么,坐在窗户角落的位置发呆。
承承跟佑佑不在家里,不下雨之后憋了几天的他们就溜达出去玩儿了。
陶京在听到琼花的脚步声之后,就收回了探究的视线。
不管是不是真出事了都无所谓。
他既然喜欢李安娇,那就喜欢着吧,到时候琼花离婚成全他们两个有情人也挺好的。
陶京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当初知道李安娇要下乡,毫不犹豫放弃更好的工作跟着下乡的是他。
在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琼花之后,立刻展开行动,连她对一个傻子的愧疚心都考虑到的人也是他。
他跟在她后面,进了厨房。
“有什么我能做的?”
他看案上放着已经揉好的面,就左右看看,瞄准放在灶台上洗过的菜,“切条还是切丁?”
听口气很熟练。
琼花意外的看了眼他,“…切丁。”
陶京动作麻利的切菜。
他爸妈工作都很忙,整天不着家,他能自己做菜的时候就自己做了。
后来长大了一些,家里的级别够配保姆了,他还是偶尔自己做一点儿菜,因此手艺并不生疏,反而很利落。
他切菜的时候琼花就在揪面片。
弄好之后捞出来过凉水,然后烧油炒他切好的菜。
厨房里两个人忙活,偶尔会撞到一下,不过两个人都没人觉得烦,还有那么点儿乐在其中的意思。
君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屋檐下。
他眼睛盯着厨房里的两道身影,很突然的,就想起了之前。
她做饭的时候,他想帮忙,被她拒绝了。
她觉得他在会更麻烦。
以前也没有那么绝对的排斥,但过年那时候,两人之间本就疏离的关系似乎一下变的更疏离客气了。
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以为这是很正常的。
可为什么不嫌弃这人碍手碍脚?
为什么哪怕跟人撞到了。也不把人推出去?
为什么?
手心刺痛。
他回过神,没再往厨房里看,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看着蚂蚁搬家。
自我折磨一样,不离开,就守在这里,听着厨房里的动静。
他本来以为恢复了夫妻生活,一切就都好起来了,他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可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明知道我对哪个李安娇没有一丁点儿兴趣的……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更过分的语言。
呼吸像是被控制了,每次呼吸,胸口都钝钝的疼,喘不过气,疼的他想弯下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