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最后一个下车,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眼前这栋外墙瓷砖有些剥落、门口台阶缝隙里长出杂草的办公楼,又看向远处寂静得有些可怕的厂房。
“张董事长呢”徐平淡淡地问了一句,目光扫过迎接的人群。
马总裁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更加热切:“张董他听说三位老总直接下厂区,不先去市里接待处。”
“他心急啊!直接从市里赶过来了,这会儿应该...应该差不多快到了!”他话音未落,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湿地的声音从厂区大门方向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辆沾满泥浆、车身颜色都难以辨认的老款西风风行mpv,像一头失控的蛮牛,猛地冲破雨幕。
一个急刹,歪歪扭扭地停在车队旁边,泥水溅起老高。
车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身材不高、穿着深蓝色工装、裤腿上溅满泥点的身影踉跄着跳下车。
他没打伞,雨水顺着花白的短发和黝黑的脸庞肆意流淌。
正是西风小马的创始人、实际控制人——张九义。
他几乎是用了不符合年龄的速度冲到徐平、姚尘风和陈默面前。
全然不顾地上的泥水,隔着几步远就急切地伸出手,因为跑得太急,气息粗重,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一切的灼热:
“徐总!姚总!陈总!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路上堵得厉害!来晚了!我是张九义!”
他的手粗糙有力,带着冰冷的雨水,紧紧握住徐平的手。
然后又急切地去握姚尘风和陈默的手,眼神里燃烧着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炽热光芒。
“三位老总,你们能直接来厂里看,就是看得起我张九义!看得起我们小马!”他抹了一把脸,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厂子现在是不景气,生产线停了快一半,工人兄弟们都三个月没拿到足额的工资了。我张九义愧对他们啊!”
他猛地指向远处沉寂的厂房,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但是!设备还在,资质是全的,四大工艺的底子还在,工人老师傅的心气儿也还没散透!”
他猛地转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徐平、姚尘风。
最后目光灼灼地定格在陈默年轻却沉静的脸上,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看穿,又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掏出来。
“华兴,我知道你们!技术顶天,是干大事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雨声中炸开。
“只要你们看得上,只要你们肯拉小马一把,肯给我们工人兄弟一口饭吃。
这厂子,这生产线,明天!就明天!
我就能让它改车标,叫华兴,叫什么都行!
你们说了算!
我张九义,整个小马,都听华兴的指挥!绝无二话!”
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混合着近乎悲壮的决绝情绪。
他挺直了早已湿透的脊背,站在冰冷的雨里,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他身后,那几位高管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
他们的脸上都看不到半分在辉瑞、帝汽高管身上看到的那种矜持、权衡或骄傲,只剩孤注一掷的期盼和紧张。
没人知道这救命稻草能不能抓住。
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但在这绝望的深处,却迸发出一种令徐平和姚尘风都为之动容的意愿。
徐平深邃的目光在张九义湿透的工装、溅满泥点的裤腿和他那双燃烧着求生欲的眼睛上来回扫视,沉默了几秒。
姚尘风脸上的烦躁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受震撼的表情。
陈默站在一旁,透过那层水雾,清晰地看到了张九义迸发出的那份不惜一切也要抓住生机的疯狂。
这眼神,与前两份报告里“濒危”的标签,在此刻完美地重叠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张九义花白的鬓角往下淌,显得格外刺眼。
“张董,先擦擦,进去说。”徐平的声音平稳无波,反手用力握了握张九义冰冷的手,却传递出温热的力度。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远处沉寂得如同坟茔的厂房,最终落在眼前这栋外墙斑驳的办公楼。
“对,对,进去说。徐总、姚总、陈总,里面请。条件简陋,怠慢三位老总了!”张九义如梦初醒,连忙松开手,胡乱得再次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侧身引路,姿态放得极低。
他身上的湿气在走廊略显浑浊的空气里蒸腾。
会议室不大,甚至有些局促。
墙壁泛着陈旧的黄色,几处墙皮微微卷起。
长条会议桌是廉价的复合板材,边角已有磨损。
桌上摆着一次性纸杯泡的热茶,旁边放着一盘洗得发亮的本地橘子,算是最高规格的招待了。
空气里混杂着湿衣服的潮气、廉价茶叶的味道和一丝淡淡的霉味。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更没有在北京那种程式化的开场白和在芜湖那种技术派的自矜。
张九义甚至刚换掉湿透的工装,头发还是湿的。
就直接来到会议室里,指着墙上挂着的厂区平面图,声音嘶哑却急切地开始了汇报。
他的手指点在图上标注着“焊装”、“涂装”、“总装”的区域,语速极快:
“徐总,姚总,陈总!
厂子现在看着是有点冷清,但骨架没散。
四大工艺车间,设备都做过基本保养。
尤其是总装线,用的是德国杜尔的,精度有保障!
冲压机是济南二机床的,吨位足!
焊装车身的机器人是库卡的,只是停工久了,有些关节需要重新润滑校准...”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陈默。
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陈总,报告里说我们智能化是空白。是,这个我们承认。
但产线基础在,只要订单下来,给我一个月,不,三周!
我就能让核心产线恢复运转!工人都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老师傅,手艺在。
至于心气儿...
我张九义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也能给他们重新聚起来!”
他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花白的老工人,局促地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几块用干净白布盖着的、还带着机器油污的金属部件。
他走到张九义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张九义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宝贝,一把掀开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