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教国的晨雾带着沁骨的凉意,如同流动的绢纱,无声地包裹着这座古老而肃穆的都城。在贵族云集的东城区,一栋由灰白色石材构筑的宅邸静立其中。与邻居们张扬的镀金门楣和宝石窗饰相比,它显得异常内敛——朴素的橡木大门,未经雕琢的石砌窗框,庭院中的灌木也仅是整齐,毫无炫耀之意。
这里便是外交使臣海尔默的家。
宅邸内部延续着外部的简朴与实用。宽敞的会客厅里,深色橡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墙上挂着几幅描绘山野风光的油画。壁炉上方,一幅肖像画格外引人注目:画中温婉的女子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是海尔默逝去的妻子,以及他们名义上的女儿——多多。
弗拉兹此刻摘下了标志性的面具,以素颜示人,他和小雀站在会客厅的落地窗前,透过朦胧的雾气望着外面的街景。他们已经在此等候了约莫一个小时。
“镜老板,”小雀压低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海尔默先生家里的仆人真的好少,感觉……有点冷清。”
弗拉兹点点头,目光扫过房间:“而且你注意到了吗?这里几乎没有奢侈品,对于一个外交部高官来说,这份简朴……透着不寻常。”
他们的低语被沉稳的脚步声打断。海尔默送走了一位访客——看其徽记,还有那非人的美貌和又长又尖的耳朵,可以判断出是精灵岛博雷顿的贸易代表——正朝他们走来。
海尔默身材高大,鬓角的灰白为他平添了几分岁月沉淀的稳重。他穿着深蓝色的外交官常服,胸前的圣教国徽章熠熠生辉。当他步入客厅,弗拉兹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壁炉上的肖像,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在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海尔默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克里阿尼斯那边的后续事宜,总是有些……剪不断理还乱。”
弗拉兹微微欠身:“是我们冒昧打扰。刚才……我们并非有意,但确实听到了一些您与那位代表的谈话内容。”
海尔默不在意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无妨,涉及的都是些公开的商贸协调。坐吧。”他走到一旁的矮柜边,倒了两杯温热的果茶递给小雀和弗拉兹。“说起来,”他坐回主位,目光落在弗拉兹身上,“你们或许不清楚,在克里阿尼斯那场灾难之前,我的主要职责就是维系那座自由城邦与圣教国之间的一切官方文书往来、使节互访以及重要的外交协调。”
小雀捧着温热的茶杯,好奇地问:“就是镜老板穿越过来的时候呀。”
“是的,”海尔默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沉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那场爆炸……毁掉的不只是一座城。外交部门当时几近瘫痪。我花了整整一年,协调船只、打通关节、安抚各方,才将最后一批愿意离开的幸存者接引回国,处理了所有能确认身份的罹难者的身后事,包括……”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包括许多我们派驻人员的遗骸归国。”他抬眼看向弗拉兹,“那一年,我几乎是以使馆为家。等尘埃稍定,回到这里时……,正好是多多和帕奇卡找到你的时候了。
弗拉兹说道:“看来爆炸造成的影响远不止是当地居民。”
“当然了,不光是圣教国,各国都是如此,也有更多的民间团队。”
弗拉兹说道:“说起来,各国调查得怎么样了?大爆炸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外交官特有的克制与无奈:“至于爆炸的原因?圣教国调查部、各国派出的专家团、甚至民间雇佣的冒险者团队……投入了无数人力物力。结论?众说纷纭。魔法实验失控?古代遗迹能量暴走?甚至有人说是天外陨星撞击。但每一种说法都缺乏决定性的证据链支撑,最终都成了悬案卷宗里冰冷的推测。现在,尘埃落定,焦点早已转移。”海尔默的嘴角扯出一个略带讽刺的弧度,“各国,包括我们圣教国,艾隆纳亚,尼塞姆甚至远方的几个王国,都开始‘热情’地参与克里阿尼斯的废墟清理和重建规划。图纸画得一个比一个漂亮,承诺的援助一个比一个慷慨。为什么?无非是想在未来的新城邦里,占据更多的话语权,划分更大的利益版图罢了。雄鹿郡的洛斯女士尤其积极,她的商团动作很快。”
房间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壁炉里木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海尔默先生,”弗拉兹决定切入正题,打破了沉寂,“我们这次冒昧前来,是想寻求您的帮助,进入圣教国一个……管制区域。”
海尔默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专注而锐利:“什么地方?”
“圣山北部的灯塔。”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海尔默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他的眼神如同鹰隼:“那座灯塔里存放的,是圣教国最古老、最珍贵的几件圣物之一。你……是冲着其中某件东西去的?”他没有用“偷”,但意思已然明了。
弗拉兹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是的。我必须坦诚相告,这次行动存在不可预知的风险。如果因此可能牵连到您,或者让您陷入困境……”
“对救多多有帮助吗?”海尔默直接打断了他,问得异常干脆。
弗拉兹没有丝毫犹豫,郑重地点头:“有。虽然不是立竿见影,但它是最终能解救包括多多在内的光之刃全体成员的关键一环。”
“那就够了。”海尔默的回答斩钉截铁,“细节我不必知道。”
弗拉兹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您……就这么信任我?甚至不问我要做什么,怎么做?这可是……”
海尔默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嘴角那抹苦涩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首先,我相信你的能力和判断,弗拉兹。你一路走来所做的事,我并非全无耳闻。其次,”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谨慎,“在圣教国,尤其是在某些人面前,知道得越少,反而越安全。无知有时是最好的盔甲。”
“您是指……红恶魔马修?”弗拉兹试探着问,他听说过这位紫袍教士的可怕名声。
海尔默点了点头,眼神中透出深深的忌惮:“在他面前,任何谎言都无所遁形。他那条项链……唉,不提也罢。更可怕的是枢机卿哈斯娜大人,”他顿了顿,眉头紧锁,似乎连提起这个名字都感到压力,“她的手段……没人能真正说得清。仿佛全知全能,任何试图在她面前隐瞒的行为都显得可笑而徒劳。在她面前,没有秘密可言。”
弗拉兹面具下的眉头也皱紧了。他深知圣教国水之深,哈斯娜究竟为什么那么可怕,甚至当年能一瞬间击杀多多大人。
海尔默的直言不讳更添了几分凝重。
“三天后,”海尔默不再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直接给出了安排,“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去忏悔巷。打扮成最普通的低阶见习教士。记住暗号——”他直视弗拉兹的眼睛,“‘灯塔’。”
“忏悔巷?”小雀忍不住问,“就是那条听说整天都雾气弥漫,只容一人通过的小路?”
“正是那里。”海尔默肯定道,“特殊的地形让它如同一个天然的雾盆,终年水汽凝结,能见度极低。是低阶教士们静思、冥想的去处,也常有人在那里低声忏悔。”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这是送客的暗示,“我会安排好接应。现在,请原谅我还有几份关于雄鹿郡贸易协定的文件需要批复。”他的语气恢复了外交官的从容。
三天后的清晨,忏悔巷名副其实。
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雾气沉甸甸地压在狭窄的石板路上,仿佛有实质的重量。能见度不足三步,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隐约传来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低沉诵经声,以及自己踩在湿滑石板上发出的轻微回响。弗拉兹和小雀穿着粗糙的灰色见习教士袍,低着头,将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缓慢地向前挪动。
“弗拉兹先生,”小雀的声音紧张得有些发颤,紧紧挨着他,“这雾太浓了,我们怎么知道……”
“灯塔。”一个温和、苍老,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如同雾气本身,毫无征兆地在他们身侧响起。
两人悚然一惊,猛地转头。只见一位身着黑袍的老教士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们旁边。他身形瘦削,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如同穿透迷雾的星辰。他胸前佩戴着一枚朴素的木质圣徽,昭示着他黑袍教士的身份——在圣教国的层级中,这已是紫袍之下颇具分量的职位。
“‘灯塔’。”弗拉兹稳住心神,低声回应了暗号。
“好孩子,”老教士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叫我老罗杰斯就行。”他的声音如同长辈般亲切自然。接着,他做了一件让两人始料未及的事——他伸出布满老人斑却异常稳健的手,开始仔细地为他们整理起有些凌乱的衣领和袖口。
“瞧瞧,”老罗杰斯一边熟练地翻折弗拉兹的领子,一边用唠家常般的语气温和地数落着,“年轻人就是毛手毛脚。这领子得这样翻过来,才显得规整。袖口,对,袖口的扣子得系到最上面一颗,可不能松松垮垮的。”他动作麻利地调整着小雀的袍子下摆,“在圣山啊,特别是想往高处走的时候,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往往比大道理还重要。一个不小心,可能就引来不必要的目光咯。”
整理完毕,老罗杰斯满意地打量了他们一眼,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朝他们招了招手,便转身融入了浓雾之中。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定,仿佛对这条雾巷的每一块石板都烂熟于心。弗拉兹和小雀不敢怠慢,立刻屏息凝神跟上。
他们在浓雾织就的迷宫中穿行,罗杰斯的身影时隐时现,如同一个引路的幽灵。有好几次,浓雾几乎完全吞没了前方的背影,就在他们心焦之时,老人总会在某个不起眼的拐角处静静地等待着他们。最终,雾气似乎稀薄了一丝,前方出现了一道沉重的铁栅栏门,两侧站着两名身披亮银盔甲、手持长戟的圣教国卫士,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浓雾。
“早安,罗杰斯大人。”其中一名卫士看清来人,立刻恭敬地抚胸行礼。
老罗杰斯温和地点头回礼,脸上依旧是那副慈祥的笑容:“早安,辛苦值守了,孩子们。”他侧身让出身后的弗拉兹和小雀,“这两位是橡木街修道院新来的见习教士,悟性不错,我带他们上山去图书馆帮忙整理一批新到的古籍。老骨头们眼神不好,需要些年轻人的灵巧劲儿。”
卫士的目光在弗拉兹和小雀身上快速扫过,看到他们被罗杰斯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教士袍,又听到“图书馆”、“古籍”这样合情合理的由头,加之对这位德高望重的黑袍教士的信任,便不再多问。
“明白了,罗杰斯大人。”卫士侧身让开道路,并恭敬地说:“愿诸神赐福于你们。”
沉重的铁栅栏门无声地滑开。
老罗杰斯率先迈过门槛,弗拉兹和小雀紧随其后。踏入栅栏后的瞬间,周围的雾气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阻隔,骤然变得稀薄了许多。阳光努力地穿透云层,洒在前方蜿蜒向上、通往圣山更高处的古老石阶上。
罗杰斯在山门内停下脚步,第一次转过身,正对着弗拉兹。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但目光中并无审视,只有一丝长辈般的关切和深沉的告诫。
“从这里开始就是教廷的内部了,孩子们。”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一直以来,对于外界而言,教廷……哦,大家更喜欢称呼为圣山,都是非常神秘的,这里不光是圣教国文化和政治的发源地,同时也汇聚了诸多的强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石阶尽头那隐在更高处薄雾中的山影,“无论接下来遇到谁,或者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一定要小心慎重,我一定会保护你们周全。”
说完,老教士没有一丝犹豫,他对着两人笑了笑,又转身继续沿着台阶走去。
“还在等什么,孩子们,快跟上来。”
弗拉兹和小雀站在圣山的入口,脚下是冰冷的石阶,前方是笼罩在稀薄晨雾和未知中的道路。不过有着眼前这位慈祥又温柔的黑袍老者带路,两人的心便又是放心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