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石门在弗拉兹身后滑开,正午炽烈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液,毫无保留地泼洒在灯塔入口的石阶上。弗拉兹和小雀一左一右,艰难地搀扶着依旧虚弱、脚步踉跄的诺德,迈出了囚禁他数月的灯塔阴影。
然而,门外等待他们的,并非那位慈祥的黑袍引路人罗杰斯。
刺目的阳光下,两个身影如同两座山岳,堵死了所有去路。
左边,魁梧如山,深色法师袍裹着圆滚的身躯,双手抱胸,那张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神情的胖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无奈,他甚至用手捂住了半边脸,仿佛不忍直视——雷腾雷斯顿。
右边,则是一抹凝固的猩红。哈斯娜已换回了她那身象征着圣教国最高权柄之一的枢机卿长袍。猩红的丝绒在正午强光下流淌着近乎妖异的光泽,兜帽早已放下,露出一张倾国倾城、却冰冷得毫无人类情感波动的姣好面容。她站姿挺拔,双手自然垂落,宽大的袍袖纹丝不动。那双清澈如冰湖的眼眸,此刻正穿透灼人的阳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先钉在被搀扶着的、形容枯槁的诺德身上,然后缓缓移向弗拉兹,最后扫过脸色苍白、眼中残留着惊恐的小雀。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言语,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一股令人窒息、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冻结的恐怖威压便已笼罩全场,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
“糟了!”弗拉兹的心瞬间沉入冰窟。最坏的预想成了现实!
诺德的身体猛地绷紧!尽管虚弱至极,但千年血裔的本能让他瞬间感应到了那来自灵魂层面的致命威胁。他强行挣脱弗拉兹和小雀的搀扶,踉跄一步挡在两人身前,枯槁的身躯努力挺直,暗红的眼眸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
“弗拉兹,”诺德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快速而低沉地说道,“带这位小姑娘走!立刻!这女人……她的力量层次和我们完全不同!我燃烧本源,或许能拖住她片刻!记住我的话——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叫伊冯的女子,她有着黑色的长发,眼睛像星夜下的海……”他的语速极快,仿佛在交代最后的遗言,“告诉她,我一直在找她,但……别让她沉溺于过去。如果可能,帮她……回到属于她的世界!好好活下去!走!”
话音未落,诺德身上那原本衰败的气息骤然变得狂暴而危险!枯槁的皮肤下,暗红色的血能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涌动,他竟真的要拼上最后的本源,为弗拉兹和小雀争取一线生机!
“诺德!别!”弗拉兹失声喊道,他深知这无异于自杀!情急之下,他的目光猛地投向哈斯娜身边的雷腾雷斯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大喊:“雷大哥!帮帮我们!”
雷腾放下捂着脸的手,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对着身边那尊冰冷的“猩红雕塑”低声开口,语气带着熟稔的无奈:“亲爱的,都是自己人,别这么大火气嘛。弗拉兹这小子你也知道,跟我一个地方来的,心眼不坏。这吸血鬼……呃,诺德,也算是个有原则的老家伙,血冠山如果不是他和弗拉兹最后出面,那些山民肯定是要暴动的。”
哈斯娜那如同冰雕般完美的侧颜微微转动,目光落在雷腾脸上。那深不见底的冰湖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她并未立刻回应雷腾,反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纤长秀气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随即,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不是温暖的笑意,而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带着冰冷狡黠的弧度。
看到这个笑容,雷腾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表情他太熟悉了!每一次哈斯娜露出这种笑容,都意味着她已通过无数次的时间回溯,穷尽了所有可能的分支,榨干了对手所有的秘密和底牌,彻底立于不败之地!她刚才那片刻的沉默……难道已经对弗拉兹他们……
“你……又‘看’到什么了?”雷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低声问道。
哈斯娜微微侧头,靠近雷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情人私语般的轻柔声音说道,然而内容却冰冷刺骨:“你这小同乡,骨头倒是和你当年一样硬呢……可惜,他身边那个小姑娘,承受力就差多了。”她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赞赏”疲态,“试了……嗯,大概十七种不同的‘说服’方式吧?剥皮、抽筋、碾碎指骨、用丝线将她的灵魂一寸寸从身体里扯出来……每次她濒临崩溃,弗拉兹都咬牙硬撑。直到最后一次……”哈斯娜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回味,“我把那小姑娘的脊椎一节节捏碎在她面前,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内脏流出来……弗拉兹才终于崩溃,把他知道的一切,包括他是如何潜入灯塔、如何关掉那个古怪发光物、如何用血唤醒这吸血鬼……甚至他那个‘镜先生’的小秘密,都吐了个干净。”
雷腾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窜上头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看着哈斯娜那张近在咫尺、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只觉得无比的陌生和……恐惧。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无力:“娜娜……你这样……就算时间能回溯,伤痕能抹去……但那些‘经历’的痛苦,会像跗骨之蛆一样啃噬他们的灵魂!你自己……难道不会累吗?不会……受伤吗?”他想说的是,承受无数种他人死亡和痛苦记忆的叠加,本身就是一种可怕的精神负担。
哈斯娜却仿佛只听到了字面的关心,脸上的冰霜融化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温婉:“累?有一点。但值得。为了圣山的秩序,这点代价不算什么。况且,有‘丝线’在呢。”她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至于还问出了什么?呵,在圣教国,在我面前,没有人能藏住秘密。包括你……”她看向雷腾,眼神带着一丝奇异的探究,“你在花园乐土,以一己之力击退三个恶魔领主的事情,做的可真是漂亮,我想,也就只有你可以完成这一切了。”
雷腾心头一跳,没想到连这事都被她“看”到了!他摆摆手,强行压下心绪:“陈年旧事,不值一提。亲爱的,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有弗拉兹对未来的重要性……放了他们吧?诺德这家伙,虽然是个吸血鬼,但真的没做过什么恶事……”
“没做过恶事?”哈斯娜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刀般射向竭力支撑的诺德,“擅闯圣山重地,已是死罪!更别提他在血冠山,摧毁了六台圣教国耗费巨资、倾注无数心血才研制成功的精金魔像原型机!那是未来对抗死界的关键力量!每一条,都足以让他灰飞烟灭!之所以留他一命关在灯塔,只是觉得他力量特殊,或许还有研究价值,以及……他确实没有滥杀无辜的劣迹罢了。”
“研究价值?”雷腾敏锐地抓住这点,“那不如让他戴罪立功?弗拉兹需要他!你也知道的,我提到过的那个‘未来浩劫’……”
“弗拉兹需要他?”哈斯娜打断雷腾,嘴角那抹冰冷的狡黠再次浮现,“这的确是个理由。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让我不能放他走。”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刺向诺德,“百年来,你是第二个能在与我交手后,隐隐察觉到‘那个’秘密的人。虽然还很模糊,但……已经足够危险了。知道这个秘密还能活着离开圣山的……”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雷腾一眼,“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诺德的身体猛地一震,暗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骇然!他猜对了!这个红衣女人,真的能操控时间!这个秘密的份量,他瞬间明了。
就在哈斯娜话音落下的瞬间,弗拉兹身边的小雀突然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她死死抓住弗拉兹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眼神空洞而惊恐,仿佛正经历着无法言说的酷刑折磨。就在刚才那一刹那,无数种被残忍虐杀、身体被撕裂、灵魂被抽离的恐怖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强行涌入她的脑海!虽然现实时间只过去了一瞬,但那些“回溯”中经历的痛苦,却在她脆弱的神经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小雀!”弗拉兹大惊,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同样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和莫名的恐惧,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瞬间窥探过他的灵魂深处。
弗拉兹也觉得不对劲,他将意识传达给镜先生,以及码头和薯条,而得到的回复均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诺德也察觉到了小雀的异状和弗拉兹的不适,他眼中厉色一闪,枯槁的身躯内残存的血能再次鼓荡,准备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我劝你省省力气。”哈斯娜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铁,瞬间浇熄了诺德刚刚燃起的反抗之火。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挣扎,只会带来更多……不必要的痛苦体验。”她的目光扫过小雀颤抖的身体,意有所指。
雷腾也立刻出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弗拉兹!诺德!还有小姑娘!都别动!听她的!相信我,你们承受不起‘更多’的代价!”他着重强调了“更多”两个字,眼神中充满了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
弗拉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攥紧了他的心脏。连雷腾都如此忌惮……他们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温和、沉稳,仿佛带着抚慰人心力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诸位,有话不妨好好说,切莫伤了和气。”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朴素白袍的老者,正沿着山道缓步而来。他须发皆白,面容慈和,眼神却深邃睿智,步伐从容不迫,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沉淀了岁月智慧的威严。正是圣教国白袍教士,“圣剑”杜兰。而恭敬地跟在他身后的,正是那位黑袍教士罗杰斯。看到罗杰斯亦步亦趋的姿态,弗拉兹瞬间明白了——罗杰斯是杜兰的人!
杜兰的出现,如同在紧绷的弓弦上注入了一股柔和的力道。哈斯娜那冰冷刺骨的威压似乎也收敛了一丝。枢机卿主管圣山内务,权柄极重;而白袍教士则代表着圣教国法术研究的巅峰与未来的方向制定,影响力同样举足轻重。两人虽有权职高低,但都是圣教国权力核心最顶端的存在。
杜兰走到近前,目光温和地扫过弗拉兹、小雀和虚弱的诺德,最后落在哈斯娜身上,微微颔首:“枢机卿大人。”语气不卑不亢。
“杜兰阁下。”哈斯娜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少了那份针对弗拉兹等人的绝对压迫。
杜兰转向弗拉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长辈看晚辈”的无奈:“弗拉兹小友,你这……唉,太冒险了。老夫早就有意招揽你进入圣教国,为这方天地效力,何须用这种方式?”他显然已经通过某种渠道(很可能是罗杰斯)知道了灯塔内发生的事情。
哈斯娜闻言,嘴角那抹狡黠的弧度再次浮现,她看向杜兰,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杜兰先生想招揽他?这倒不奇怪。毕竟,他‘镜先生’的身份,在我面前,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了。”她轻飘飘地揭穿了弗拉兹最大的秘密之一。
杜兰脸上的慈和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听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捋了捋雪白的长须,呵呵一笑:“哦?原来枢机卿大人已经知晓了。也好,知根知底,坦诚相见,反而是好事。”他随即目光转向弗拉兹身边的诺德,带着真诚的疑惑问道:“这位是……?”
弗拉兹定了定神,沉声介绍:“这位是诺德·冯·卡斯坦因先生,血冠山脉的‘永恒君王’。几个月前血冠山总督府之乱能平息,多亏了诺德先生出手相助。”
杜兰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仔细打量了诺德一番,随即恍然:“原来如此!竟是传说中的那位君王!难怪……难怪枢机卿大人会亲自出手。”他又看向弗拉兹,语气带着责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护:“你是专程来救这位朋友的?这……这胆子也太大了!”
“这是个意外,杜兰先生。”弗拉兹连忙解释,“我是来调查另外一件事情的。”
哈斯娜冷冷地补充道:“这点倒是真的。而且,弗拉兹与前段时间震动圣山的‘圣瓮失窃案’,也毫无关联。”她的话如同惊雷,让弗拉兹瞬间头皮发麻,背脊窜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圣瓮被达克奈曼所夺,达克奈曼是他昔日的队友,更是背负着人命的重犯!哈斯娜如何能如此笃定他与失窃案无关?难道她连达克奈曼的行动也……了如指掌?还是说,她真的能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一切?这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更令人恐惧!
杜兰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对哈斯娜的结论并不意外。
哈斯娜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杜兰身上,那属于枢机卿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再次显现:“杜兰先生,此地权限,我最高。圣山内务,由我执掌。这几人的生死去留,理应由我裁决。”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白袍杜兰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这是自然,枢机卿大人的权柄毋庸置疑。老夫只是希望,念在弗拉兹小友年少有为,潜力巨大,且此次闯入灯塔虽有过错,却也情有可原,更兼与圣瓮失窃案无关……能否请大人网开一面,给老夫一个薄面?”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很低。
雷腾也立刻抓住机会,低声对哈斯娜道:“娜娜,杜兰先生都开口了……看在我的份上,也看在那‘终局’的份上……放他们一马吧?我保证他们不会再惹麻烦!”
哈斯娜的目光在杜兰和雷腾脸上缓缓扫过,最终又落回弗拉兹和诺德身上。她脸上那抹狡黠的笑容第三次浮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杜兰先生,你想招揽弗拉兹的想法,我自然也是知道的。”
杜兰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化作一声释然的苦笑,坦然承认:“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枢机卿大人的眼睛。”
哈斯娜不再看杜兰,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锁定了弗拉兹和诺德,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山道上:
“好。留下你们的命,可以。但需答应我三个条件。”
“第一,”她指向弗拉兹,“既然杜兰先生如此看重你,那便如他所愿。弗拉兹,你需正式加入圣教国,受‘灰袍’教士之阶(注:圣教国教士等级由低到高:灰、蓝、青、黑、紫、白、红),听从调遣,为圣教国效力。”
弗拉兹沉下脸来,当初杜兰招募自己进入圣教国,对于自己来说,好处只有一个,那就是更加接近炙热护符,有了东西,就可以把布莉兹塔等人救出来。只是一来当时手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且深入圣山这种恐怖地方无异于找死,更何况目前唯一已知的护符还挂在舒以诺的脖子上,自己怎么办都没办法打紫袍的主意。
现在看来,加入圣教国保全自己和小雀,诺德无疑是没办法的选择,而且加入圣教国的话,和红恶魔马修的接触也会多起来,拿到马修的至宝也是凑齐迷雾之神登神道具的关键步骤之一。
“第二,”她的目光转向诺德,变得冰冷而锐利,“诺德·冯·卡斯坦因,你需立下血裔重誓,永不泄露你所‘猜测’到的那个秘密。若违此誓,血源枯竭,灵魂永锢于时光夹缝,受无尽回溯之苦!”她的指尖微微一动,一道无形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入诺德的脑海——“你已经差不多猜到了,我能回溯时间的这个秘密。”
诺德的身体剧烈一震!他感受到了那誓约中蕴含的、来自时间神器的恐怖诅咒之力。他看了一眼身边神情紧张的弗拉兹,又看了一眼哈斯娜那毫无感情的双眸,最终,所有的挣扎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声音带着血裔特有的古老韵律和沉重感:“以吾血源起誓,以卡斯坦因之名立约!吾,诺德·冯·卡斯坦因,必将保守今日所知之秘,直至灵魂归于永寂!若有违背,甘受血枯魂锢、时光永罚之刑!”随着他的誓言,一缕暗红色的血芒自他心口溢出,在空中凝结成一个繁复的符文,闪烁了一下,没入虚空。空气似乎都因这古老的誓约而微微震颤。
弗拉兹也没有想到诺德会答应的这么快,他赶快将诺德搀扶起来,关切的询问着。
诺德摆摆手说道:“没事,只是保守住一个秘密罢了。”
弗拉兹也没有心思询问去了解这个秘密,更不会去想办法查探了。
雷腾见状,立刻打圆场,胖脸上堆起笑容:“好了好了!皆大欢喜!误会解除,大家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我替弗拉兹感谢杜兰和哈斯娜两位大人的提携了,顺便也欢迎弗拉兹加入圣教国了,咳咳……虽然我早已经退休了哈。”
然而,哈斯娜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雷腾的和稀泥:
“第三,”她的目光扫过弗拉兹、诺德,最后落在杜兰身上,“你们加入圣教国后,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协助圣教国,找回丢失的不朽之誓圣瓮!”
听到哈斯娜最后这句话,弗拉兹又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