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长安
夜色如墨,寒星疏朗地缀在天幕,晚风卷着残冬的凉意,掠过晋王府巍峨的飞檐。
将廊下悬挂的宫灯吹得微微摇曳,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
书房内。
烛火通明,映得雕花窗棂投下斑驳的暗影。
主位之上,宇文沪身着玄色织金锦袍,衣襟绣着暗纹流云。
身侧并肩而坐的,是其弟大司马宇文横。
宇文泽则是一袭月白长衫,身姿挺拔如松,静静立在父亲身后。
此时,书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王府亲兵手持宫灯在前引路,一行人鱼贯而入。
为首的是裴洵、杜尧光、柳朝明、韦见深、商挺。
最后进来的是陈宴。
众人进门,见主位上的宇文沪,齐齐躬身行礼,声音整齐而恭敬:“参见太师!”
宇文沪抬手,沉声道:“免礼!快快请坐!”
“多谢太师!”众人齐声应和。
随即依着官位与年齿,分坐在两侧的紫檀木椅上。
宇文沪目光扫过众人,对身后的宇文泽吩咐道:“阿泽,奉茶。”
“是。”宇文泽应声上前,动作行云流水。
他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温热的茶水顺着壶嘴缓缓流出,注入一个个白瓷茶杯,水汽氤氲而上,带着茶叶的清香。
依次将茶杯递到诸位大臣面前。
递到陈宴手边时,两人目光相接,默契地点了点头,交换了一个眼神。
随后,宇文泽便退回原位,依旧静立在父亲身后,身姿挺拔如旧。
宇文沪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浅抿了一口,神色微微凝重起来,沉声道:“这个时辰请诸君前来,是齐国那边刚传回急报.....”
“晋阳方面为了平息民愤,已然杀了侍中王承基,还有尚书左仆射郭仲文!”
“不仅如此,二人的头颅已被悬于城门之上示众!”
“除此之外,邺城那边也杀了不少人.....”
话音刚落,书房内便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杜尧光捻着颔下长长的胡须,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后开口:“老夫要是没记错的话,此二者一人出身太原王氏,另一个出身太原郭氏!”
“皆名门望族!”
太原王氏,那是自晋以来便声名赫赫的名门望族。
郭氏虽比不上五姓七望,却也是累世为官的世家大族,门生故吏众多.....
裴洵忽然眼中精光一闪,眸里瞬间被亮色填满,嘴角更是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先是低低笑了一声,随即放声赞道:“杀得好!杀得妙啊!”
这一声疾呼打破了书房的沉寂,众人目光皆齐刷刷投向他。
只见裴洵抚掌而笑,眉宇间满是畅快,先前的沉稳被此刻的激昂取代,沉声道:“高氏此举,真是自毁长城,自损根基!”
“离心离德矣!”
杀两个人是容易,但代价却是巨大的.....
真不知道是哪个大聪明干的!
推谁出来顶锅不好,拿这种出身的.....
太原王氏与郭氏,不仅是朝堂重臣,更有地方乡绅支撑,历代联姻盘桓,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陈宴闻言,先是眨了眨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的笑意。
他垂眸掩去眼底的亮色,心中暗叹:“没想到竟还有意外之喜!”
原本按照陈某人的谋划,就是挑动齐国境内的胡汉矛盾....
谁曾想晋阳那边是真给面子,还极其配合啊!
直接就杀了两大世族的当家人,来将这一局推向更高峰!
宇文沪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齐国如今的民生,乱得可谓是没边了!”
“物价飞涨如脱缰野马,虽说其朝廷竭力遏制,强令平抑物价,才让局势稍有平复,但百姓依旧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温饱尚且难继。”
“而且,齐国百姓对高氏所给出的交代,也并不买账.....”
韦见深听得连连点头,转向陈宴,眼中满是钦佩,当即竖起大拇指,朗声道:“陈柱国这一连串的乱齐之策,高啊!”
商挺也深以为然,声音洪亮如钟,感慨道:“陈柱国此番在齐的落子,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看似未动一兵一卒,却搅动了齐国朝野上下,让其内政大乱、民心尽失,这远胜二十万大军的征伐!”
说罢,起身对着陈宴郑重拱了拱手,神色肃穆:“老夫钦佩!”
一旁的裴洵看着自家女婿,捋了捋颔下的胡须,眼角的皱纹都染上了笑意,目光中满是掩饰不住的高兴与得意,心中暗道:“老夫这女婿,就是好本事!”
陈宴连忙起身,躬身回礼:“不敢当!”
礼毕,他并未落座,转而面向主位上的宇文沪,再次拱手躬身,姿态愈发尊崇恭敬,额前发梢随动作轻扬,眼底满是诚挚:“齐地能有此番乱象,绝非陈某之功,全仰赖太师深谋远虑、筹谋布局!”
“陈某不过是谨遵太师钧旨,略尽绵薄之力而已,不敢居功。”
阿宴真是既谦逊,又会说话...........宇文沪听着这话,心中熨帖无比,原本便带着赞许的目光愈发柔和,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眼底漾开一丝舒畅的笑意,心中暗自夸赞。
要不说还得是自家孩子呢?
又有能力,又懂分寸,知恩敬上,还从不恃功而骄,栋梁之材啊!
宇文沪抬手轻轻按了按:“坐!”
“谢太师。”陈宴应声,稳步退回自己的座位。
宇文沪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众人,方才的笑意渐渐敛去,神色重归沉稳肃穆,沉声道:“闲话少叙,咱们还是聊正事!”
“本王今夜将诸君聚于此地,就是要商讨该如何趁热打铁(落井下石)!”
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机遇,若不抓住进一步扩大战果,趁火打劫,让齐伤得更重......
他宇文沪便妄为大周之主!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端坐的宇文横便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案,眼中悍然之气毕露,沉声道:“大哥!弟以为值此天赐良机,当果断兴兵!”
“如今齐国朝野离心、民生凋敝,正是最虚弱之时,我大周将士厉兵秣马多年,正好挥师东向!”
“趁其不备攻城略地,至少打下他个数州之地,扩充疆土,震慑齐国!”
然而话音未落,杜尧光便双眼微眯,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可!”
这一声反驳来得又快又急,众人皆是一愣。
只见杜尧光缓缓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沉声道:“大司马此言差矣!”
“大周与齐多年未曾爆发大规模战事,边境虽有摩擦,却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如今齐国虽乱,却根基未垮,其军中有不少能征善战之将,边防亦未完全松弛。”
“若是我大周贸然兴兵,看似占据先机,实则极易被拖入战争相持之局!”
顿了顿,捋了捋胡须,语气愈发凝重:“连年征战最耗国力,我大周历经数年休养生息,才有今日之气象,岂能为一时之利,再次让百姓陷入战火?”
“况且,北齐内乱未到极致,世家虽有怨怼,却尚未与高氏彻底决裂......”
“此时出兵,反倒可能让他们摒弃前嫌、抱团抗我王师,届时我大周便是得不偿失!”
柳朝明端坐在椅上,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目光沉凝,似在反复斟酌。
片刻后,抬眼看向主位上的宇文沪,眉宇间已然有了定见,缓缓开口道:“太师,老夫以为,大司马的兴兵之策固然勇猛,杜大人的稳守之见亦不无道理,眼下最妥帖的,当是取二者之间道。”
话音一顿,见众人目光皆投向自己,便继续说道:“齐国如今内乱初起,民心浮动,正是攻心的最佳时机。”
“可遣一批能言善辩、通晓齐地方言的细作,再入齐境,不必兴师动众,只需暗中散布流言.....”
“就说长安如今民生安定,五谷丰登,更重要的是,我大周推行均田之制,子民皆能分得土地,衣食无忧,老有所养、幼有所教。”
“如此一来,无需一兵一卒,便能让本就人心惶惶的河北之地,猜忌与不满更甚,进一步动摇其根基!”
柳朝明的话语温和却极具说服力,听得众人纷纷颔首。
裴洵抚着胡须,眼中精光一闪,斟酌片刻后起身补充道:“柳大人此言正中要害!”
“不仅要让他们人心惶惶,更要让齐地百姓知晓我大周的清明与富庶,让他们明白,归降大周方能有生路,如此便能潜移默化间,使得齐地人心思我大周!”
“待其民心尽失,高氏便是孤家寡人,届时再行下一步谋划,便事半功倍!”
“正是!”商挺当即附和,一拍桌案,眼中满是赞同,“先前陈柱国的布局已让齐国内部生乱,如今再添这攻心之策,内外夹击,齐地必乱上加乱!”
“他们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应对我大周?”
“比之贸然兴兵,此计更为稳妥,也更显高明!”
陈宴闻言,缓缓点头,开口道:“柳大人所言极是!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上之策。”
“不过,除此之外,我大周当务之急,是以最快的速度消化掉此前从齐国薅来的资源冗余!”
“将这些外物,真正转化为我大周的耕织之力、军械之利、国库之实,如此国力方能稳步提升,这才是我大周日后伐齐的底气!”
宇文沪听完众人所言,心中已然全然定计,拍板道:“既然大家达成共识,便如此为之!”
随即,抬眼望向窗外,夜色已深,廊下宫灯的光晕透过雕花窗棂映入室内,添了几分朦胧,说道:“诸君连日操劳,也该歇息了。那今日就到这里吧!”
“我等告退!”众人齐齐起身,整理好衣襟,对着主位上的宇文沪恭敬行了一礼。
随后,一行人依次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外走去,脚步声沉稳有序,渐渐远去。
陈宴亦随着众人走到书房门口,正要抬步跨出门槛,身后忽然传来宇文沪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陈柱国留一下!”
陈宴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对着主位躬身应道:“是。”
待所有人都尽数离去,书房门被亲兵轻轻合上。
室内瞬间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宇文沪缓缓倚靠在椅背上,眼底翻涌着难以捉摸的深邃,沉声开口:“阿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该清一清长安的蠹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