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腹地,湿热的空气裹挟着草木腐败与奇花异香,终年弥漫在蜿蜒的山道与错落的竹楼之间。韩云霄、林婉儿与白年归三人隐在街角阴影里,身上簇新的靛蓝蜡染布衣还带着草木染的清苦气息——这是他们前日在市集上寻来的行头,虽勉强融入了当地装束,眉宇间的江湖气却如墨染宣纸上的留白,终究难掩。
“都第五日了!”白年归忍不住踢了踢脚边一块生满青苔的卵石,石子弹开时惊飞了几只色彩斑斓的毒蝶,“从城西药铺问到城东码头,连赫连音儿的名字都没听当地人多提一句,莫不是她根本没进这镇子?”他说话时,腰间悬挂的牛皮药囊随动作晃了晃,里面装着的几味中原药材在南疆湿热的气候里已有些返潮。
林婉儿抬手理了理鬓边一朵刚摘的素色野花,那是南疆女子常用的装饰。她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眸光沉静:“城中巷道我们已摸了个遍,茶馆酒肆的说书人连十年前的旧闻都翻出来了,却独独没有赫连音儿的踪迹。”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袖间暗藏的软剑剑穗,“若她真是避世而来,定不会在人多眼杂的城镇落脚。既然她与昊宸有牵连,定然在这昊宸所在的万蛊窟内。”
韩云霄闻言,下意识按了按腰间的剑柄。剑身隔着衣料传来微凉的触感,一如他此刻沉敛的神色:“确实如此,不如……”他没说下去,但另外两人都明白——那指向了南疆最神秘的所在,万蛊窟。
“万蛊窟在镇外三十里的黑瘴林深处,”林婉儿接过话头,声音压得更低,“我前日在药铺听老药师说,近来林子里瘴气比往年重了许多,寻常猎户都不敢靠近。”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粗麻纸绘制的简易地图,上面用炭笔圈出了一片浓墨般的区域,“但赫连音儿与昊宸暗中勾结,说明他们必有联系。与其在城中瞎撞,不如去那附近碰碰运气。”
白年归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几分犹豫:“可那地方听着就邪门,万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韩云霄打断他,目光锐利如鹰,“我们从中原追到南疆,为的就是阻止赫连音儿用蛊术祸乱江湖。若在此功亏一篑,如何向那些因‘蚀骨蛊’受害的武林同道交代?”他说罢,转身望向镇口通往黑瘴林的岔路,暮色已开始为土路染上一层苍茫的灰。
三人在客栈匆匆喝了碗驱瘴的草药汤,又将随身兵器仔细检查了一遍——韩云霄的罂粟剑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林婉儿的红鞭被她巧妙地缠在腰间。当他们再次踏入暮色时,天边最后一道晚霞正被密林吞噬,远处万蛊窟方向,隐隐有不知名的虫鸣此起彼伏,像是某种诡秘的号角。
黑瘴林的入口比想象中更不起眼,不过是两株合抱粗的古榕之间一道被藤蔓掩盖的窄径。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腐烂树叶与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头顶的树冠密得几乎不透光,只有零星光斑如鬼火般跳跃。
“小心脚下,苔藓滑。”韩云霄低声提醒,同时拔剑削开面前一丛带刺的藤蔓。剑风过处,藤蔓断口渗出暗红汁液,散发出刺鼻的腥气。
林婉儿忽然抬手止住脚步,侧耳细听:“前面有动静。”
三人立刻屏息凝神,隐入旁边一丛茂密的灌木后。只见前方几十步外的空地上,走出四个身着深色劲装的汉子,他们腰间都挂着刻有虫形图案的铜牌,步履间带着 训练有素的警惕。
“听说了吗?少宗主前几日在中原回来便被长老们去宗庙受罚和禁足了。”说话的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声音尖细,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鸭。
旁边一个虎背熊腰的粗汉接口道,声音瓮声瓮气:“何止呢!我还听说,族里这几日正广发告示,要招有医术天赋的人,说是……要重振蛊医一脉。”他说话时,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一个青色的蛊虫刺青,纹路扭曲,像是活物在皮肤下蠕动。
“蛊医一脉?”另一人嗤笑一声,“都没落快三十年了,当年老蛊医带着唯一的传人跑了,剩下的几个长老守着几本残谱,能翻出什么浪花?”
“嘘!”最先开口的瘦子慌忙摆手,“你懂什么!我听内堂的人说,是……是当年跑掉的那个传人,赫连音儿,她回来了!”
这句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一阵短暂的寂静。就连周围的虫鸣似乎都停了片刻。
“赫连音儿?那个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蛊仙’?”粗汉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她当年不是跟着中原人跑了吗?怎么会……”
“谁知道呢,”一个抱着厚厚一叠宣纸的汉子催促道,他一直没说话,此刻扬了扬手里的纸,“别管那么多了,宗主吩咐了,要在城内外所有显眼处都贴上告示,若是耽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几人不再多言,匆匆朝着林子外走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暮色里。
直到那几人的身影完全消失,韩云霄三人才从灌木丛后走出。林婉儿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她看向韩云霄,眼中闪过一丝凝重:“果然是赫连音儿!他们说她回到了万蛊窟,还提到要重振蛊医一脉……”
“难怪城中找不到她的踪迹,原来她早就躲进了这万蛊窟。”白年归握紧了拳头,“如今她回来万蛊窟,怕是要利用蛊医一脉搞什么鬼名堂!”
韩云霄没有说话,他走到刚才那几人停留的空地上,弯腰拾起一片掉在地上的宣纸边角。纸上用南疆特有的朱砂墨写着几行字,虽只余一角,却能辨认出“医术”“蛊术”“万蛊窟”等字眼。
“他们要招人。”韩云霄将纸片递给林婉儿,“招有医术天赋的人,这倒是个机会。”他抬眼望向密林深处,那里的黑暗仿佛有无形的吸力,“赫连音儿既然回来了,必定会在万蛊窟内。我们若想找到她,硬碰硬闯进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你的意思是……”林婉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韩云霄的目光锐利起来,“他们既然要招人,我们就想办法混进去。如何?”
白年归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胸脯:“好,我同意!”
林婉儿却皱起了眉:“万蛊窟内必定机关重重,蛊术诡异,我们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贸然混进去太危险了。”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宣纸边角,“而且,他们招人的告示才刚要贴出去,必定会有审查,我们如何能保证不被识破?”
“事在人为。”韩云霄的声音沉稳有力,他拔出“惊鸿”剑,剑光在昏暗光线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赫连音儿一日不找到,小玲儿就会多一分危险。这万蛊窟,我们必须闯一闯。先回镇上,看看告示内容,再从长计议。”
夜色彻底笼罩了黑瘴林,三人借着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退出密林。身后,万蛊窟的方向,隐隐有几点幽绿的光芒闪过,如同蛰伏的毒蛇睁开了眼睛。一场即将潜入龙潭虎穴的谋划,正在南疆湿热的夜色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
万蛊窟深处的莲心亭,原是当年老蛊医培育珍稀药莲的所在。此刻亭外一池碧水,正浮着数朵墨紫色的\"幽冥莲\",花瓣边缘泛着幽微的荧光,在暮色里宛如凝固的鬼火。赫连音儿立在亭中栏杆旁,玄色绣银蝶的长裙曳地,腰间悬挂的白玉蛊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而清泠的声响——那是她年少时莫尘亲手为她打磨的,铃身刻着的\"音\"字,已被岁月摩挲得有些模糊。
她没有回头,目光却似穿透了满池莲影,落在遥远的过往。身后传来四长老略显沙哑的嗓音,隔着一层厚重的青铜面具,声音显得有些瓮闷:\"音儿,为何你要答应大长老的要求?他明知道你当年......\"
\"家族之仇已报。\"赫连音儿打断他,指尖轻轻划过栏杆上雕刻的蛊虫纹样,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回神,\"如今我留在这万蛊窟,为的从来不是什么蛊医传承。\"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寒意,\"当年眼睁睁看着我赫连氏满门被灭,那些躲在万蛊窟里袖手旁观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若不答应大长老,我如何能名正言顺地调动族中资源,又如何能让那些老东西放松警惕?\"
四长老沉默了片刻,亭外夜风吹过,幽冥莲的花瓣簌簌作响,像是谁在无声地叹息。他忽然低叹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今日寻我来此,不止是为了说这些吧?\"
赫连音儿缓缓转过身。四长老依旧戴着那副刻满虫纹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眸光在昏暗光线下看不真切。她盯着那面具,忽然觉得有些刺眼,像是有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莫尘,\"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叫他的本名,声音微微发颤,\"我们有多少年没这样单独说过话了?十年?还是十五年?你一定要戴着这劳什子面具,连让我看你一眼都不肯吗?\"
四长老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周围的虫鸣声似乎都在此刻静止了,只有莲池里偶尔传来鱼儿跃水的轻响。良久,他才缓缓抬手,指尖有些迟疑地抚上青铜面具的扣带,那动作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咔哒\"一声轻响,面具被取下。
暮色中,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露了出来。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刀刻,鬓角已染上霜色,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当年在药圃里初见时那般,沉静得像万蛊窟最深的寒潭。赫连音儿的呼吸骤然一滞,眼眶瞬间涌上热意,那些被强行压在心底的过往,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那时他还是个背着药篓的少年,会在她炼蛊失败时偷偷塞给她一颗糖,会在她被长老责骂时默默站在她身前,会在月下的药圃里,笨拙地为她摘下带露的兰花......
\"莫尘......\"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你我自幼青梅竹马,若不是当年我被聂海天的花言巧语迷惑,执意悔婚跟着他去了中原,如今又怎会......\"说到最后,她已是泪流满面,那些年的悔恨与委屈,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曾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可在这张熟悉的面孔前,所有的伪装都土崩瓦解。
莫尘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抬手为她拭去眼泪,指尖却在半空停住,最终只是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音儿,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从未怪过你。当年你离开,我......我只盼着你能在中原过得安好。如今你能平安回来,便是最好的。\"
他不敢奢望太多。这些年他守在万蛊窟,暗中收集她的消息,听说她在中原成了亲,听说她有了孩子,每一次听闻,都像是在心上划开一道口子,可他只能将那些痛楚默默咽下。对他而言,只要她还活着,还在这天地间,便已足够。
赫连音儿擦掉眼泪,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心中某处坚硬的地方忽然软了下来。她勉强笑了笑,想打趣几句缓和气氛,却脱口而出:\"听闻你有个女儿?能成为莫尘妻子的女人,定然是个妙人吧?改日我定要上门拜访。\"
话音刚落,她便看到莫尘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没......没有妻子。\"莫尘慌忙摆手,像是被烫到一般,连耳根都微微泛红,\"那个女孩是我十多年前外出采药时遇到的,她父母死于山魈之乱,孤身一人在林中濒死,却还抱着一本残破的《百草经》。\"他想起那个倔强的小姑娘,眼神柔和下来,\"她天生对药草敏感,小小年纪便能辨认几十种毒草,聪慧得像......像你幼时一样。我不愿她埋没了天赋,便带回窟中收作养女,取名'念儿'。\"
赫连音儿愣住了。她看着莫尘略显局促的神情,心中那点莫名的酸涩忽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在幽冥莲的荧光下显得格外明媚,驱散了脸上所有的阴霾:\"原来如此。这样聪慧的孩子,倒是合我心意。我正好缺个亲传弟子,你让她明日来我药庐吧。\"
莫尘看着她笑靥如花的模样,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药圃里蹦蹦跳跳的少女,心中一暖,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玉瓷瓶,瓶身冰凉,隐隐有寒气透出:\"音儿,你前日在宗庙问长老们索要'紫灵蛊',可是要用来解什么奇毒?\"
赫连音儿接过瓷瓶,触手生凉,不由想起当年自己炼药缺了一味寒毒引子,莫尘冒着被瘴气侵蚀的风险,在万蛊窟最深处的冰窟里守了三天三夜,才为她寻来一小截\"玄冰髓\"。如今他依旧如此,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不动声色地伸出援手。
\"这是我自己培育的'冰霜蛊'。\"莫尘看着她,眼神认真,\"虽不如'紫灵蛊'那般能解百毒,但性属至寒,或许能在你炼药时派上用场。\"
赫连音儿打开瓶塞,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瓶中卧着一只寸许长的银白色小虫,正蜷缩成一团,周身萦绕着细密的冰晶。她心中一震,猛地抬头:\"莫尘,你知道'冰霜蛊'培育起来有多难!尤其是成熟体,需要用自己的心头血温养二十年才能成形!你怎么能......\"
\"我留着它也无用。\"莫尘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这蛊虫唯有入药才能发挥最大功效,给我反倒是暴殄天物。听话,拿着。\"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一如当年在药圃里,坚持把最好的那株\"还魂草\"让给她时的模样。
赫连音儿握着瓷瓶的手微微颤抖,鼻尖又是一酸。她知道莫尘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便不会更改。她吸了吸鼻子,将瓷瓶小心翼翼地收好,轻声道:\"谢谢你,莫尘。\"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莫尘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蹙,\"你要'紫灵蛊',可是为了解一种血咒?\"
赫连音儿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忧虑:\"是'噬魂血咒'。\"
\"噬魂血咒?!\"莫尘的声音陡然提高,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那是南疆最恶毒的巫术之一,中咒者会内力全无,五感尽失,最终魂魄会被血咒蚕食殆尽!你为何会牵扯到这种事?\"
\"中咒的是个叫玲儿的女孩。\"赫连音儿望着莲池,眸光复杂。
莫尘的心猛地一沉。聂海天,这个他恨了多年的名字,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问:\"那她......\"是不是你和聂海天的女儿?这个问题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他咽了下去。他怕听到那个答案,怕那会彻底击碎他心中最后一点奢望。
\"她是聂海天的养女,我在中原这些年,是玲儿陪着我多。\"赫连音儿没有看他,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她天真善良,心思细腻,对我极好。何况......\"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亲手杀了聂海天,就在她面前。这孩子不知何时中了这血咒,我若不救她,良心难安。\"
莫尘静静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他看着眼前这个历经沧桑的女子,她依旧是那个外冷内热的音儿,即便被背叛,即便满身伤痕,却依然保有那份难得的善良。
\"音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异常坚定,\"有一法,或许可以试试。\"
赫连音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莫尘,你有办法?快说!\"
\"我曾在古籍中见过一段记载,\"莫尘沉吟道,\"说'噬魂血咒'虽恶毒,但并非无解。需用百毒不侵者的心头血,混合万蛊窟的特有的‘忘川水’,还有四种天然草药:天山雪莲,雪山红景天,锁阳,罗布麻,再以蛊虫为引,方能破解。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且不说百毒不侵者难寻,我们一无所知。\"莫尘叹了口气,\"而且'忘川水'在万蛊窟最深处的禁地,百年未曾有人能取得。\"
赫连音儿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亮了起来:\"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我知中原有一人百毒不侵,或许只有他才能救到玲儿。\"
“你指的是厉家后人厉倾宇?”莫尘面露疑惑之色,轻声问道。
赫连音儿微微颔首,朱唇轻启:“正是此人。”
莫尘闻言,眉头微皱,似是在沉思着什么。少顷,他缓声道:“那倒也简单,据我所知,此人日前才现身于南疆之地。只是现今他的身份颇为敏感,几位长老正商议着如何将他生擒至祭坛处,以供养蛊之用。不过,你放心,我自会设法先于他们一步找到他。”
赫连音儿听闻此言,美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她连忙道谢:“多谢你,莫尘。若不是有你相助,我恐怕难以达成此愿。”
莫尘凝视着赫连音儿,见她眼中流露出的那一抹柔情,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暖意。他嘴角微扬,柔声说道:“音儿,你我之间,又何须言谢呢?无论此事有多艰难,我都会竭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亭外的幽冥莲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荧光与月光交织,映着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多年的隔阂与误会,似乎在这一刻悄然融化。纵使物是人非,纵使岁月沧桑,有些东西,终究未曾改变。而万蛊窟深处的阴谋与危机,也正随着这池莲影,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展开。
******
万蛊窟腹地的夜色,总带着股黏腻的湿热。厉倾宇贴着冰冷的岩壁潜行,玄色劲装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潜入这南疆禁地已七日,靴底的软革磨出了毛边,却连昊宸的影子都没见到。此刻他藏身的花园位于万蛊窟西侧,竟意外地寂静——寻常路径都布着\"迷魂香\"与\"听蛊\",此处却只有几株开着腥红花朵的奇树,连守卫都不见踪影。
他正准备从月洞门撤离,后颈突然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麻痒。这感觉不同于寻常蛊虫,倒像是某种...…活物的窥视。
\"你是谁?\"
清脆如银铃的声音陡然在身后响起,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却又透着一股审视的锐利。厉倾宇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他能清晰感知到,数只细小如蚊蚋的赤红虫子正绕着他飞旋,却在触及他周身三尺范围时,竟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屏障,纷纷跌落。
赤焰蛊。南疆入门级的警示蛊,能附着生人气息,一旦闯入禁地便会引动虫鸣。可这虫子在他身边却如此乖张,难怪这花园如此清净——怕是万蛊窟弟子都以为此处早被赤焰蛊\"标记\",无需守卫。
\"在下迷路了。\"厉倾宇缓缓转身,掌心已暗自扣住三枚淬了普通迷药的银针。眼前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头戴嵌着绿松石的银冠,绛紫色百褶裙上绣着细密的蛊虫纹样,腰间悬着个竹编小篓,正好奇地眨着杏眼打量他。她指尖还捏着半片赤红蛊翼,显然是刚操控完虫群。
\"中原人?\"莫念歪着头,鼻尖微动,像是在嗅闻什么,\"万蛊窟三年未进中原客,你这靴子底的黄泥,倒像是从黑瘴林东边的落石坡来的。\"她说话时,腕间一串骨节磨成的手链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厉倾宇心中一沉。这少女看似天真,眼神却异常敏锐。他刚想再编个说辞,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月洞门外闪过半片玄色衣角——是巡逻的蛊卫!他来不及细想,欺身而上,指尖在少女喉间三寸的\"天突穴\"虚按,另一只手已捂住她的嘴,将她整个人带向假山后的阴影。
\"唔!\"莫念被他钳制在怀里,惊怒交加。她能感觉到这人掌心的温度异常平稳,丝毫没有挟持人质的慌乱,更诡异的是,她袖口暗藏的\"蛰刺蛊\"刚要飞出,就被一股无形的气劲震得缩回了竹筒。她瞪圆了眼睛,透过指缝含糊地骂着,脚尖狠命去踩厉倾宇的脚背,却像踢在铁板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戴青铜面具的蛊卫扛着蛊笼走过,笼中隐约有幽绿光芒闪烁。直到他们的声音消失在竹林深处,厉倾宇才松开手,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拱手道:\"多有得罪。姑娘只需忘了今日之事,在下即刻离开。\"
莫念揉着被捂红的脸颊,胸脯气得起伏不定。她本想召唤\"赤焰蛊\"群攻,却见这中原人腰间悬着的麒麟刀。她眼珠一转,突然咧嘴笑了:\"好啊,我不告诉别人。\"
厉倾宇见她答应得爽快,反而多了份警惕。他深知万蛊窟诡诈,不敢久留,朝她略一颔首,足尖一点便掠上三丈高的院墙。月光下,他的身形如惊鸿般掠过琉璃瓦,转眼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莫念抱着手臂,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她摊开掌心,只见一只不足米粒大的银灰色小虫正趴在那里,虫背上隐隐有\"千\"字形纹路——那是她刚刚趁乱按在厉倾宇靴底的\"千寻蛊\"。此蛊能循着生人气息游走,哪怕隔了千山万水,只要点燃引蛊香,便能在罗盘上显出方位。
\"中原的高手,倒像是块冰疙瘩。\"她低声嘀咕着,用指尖戳了戳小虫,\"不过嘛...找点乐子也不错。\"
\"念念,又在胡闹什么?\"
四长老莫尘的声音从月洞门传来。他依旧戴着青铜面具,玄色长袍上绣着暗金蛊纹,手中提着个紫木药箱,箱角还沾着新鲜的苔藓。看到养女蹲在假山边逗弄虫子,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莫念立刻跳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灰,跑到莫尘身边:\"义父!我在看'流萤蛊'呢,你看它们多漂亮!\"她指着假山石缝里几点幽绿荧光,像极了夏夜的流萤。
莫尘弯腰检查了一下她的指尖,确认没有被毒虫咬伤,才松了口气:\"炼药累了就去廊下歇着,别靠近后山的'蚀骨花'。你今日又去二长老那边了?\"
提到二长老,莫念立刻做了个鬼脸:\"是碧落姑姑让我去拿'冰蚕丝'的!她说她新炼的'凝露蛊'需要配丝囊,还说...…说义父你上次夸她的云锦好看。\"她从袖中掏出一匹水绿色的云锦,上面用银线绣着细密的蛊纹,\"你看,这是她让侍女送来的,说是给义父做夏衫正好。\"
莫尘看着那匹云锦,面具后的眼神复杂。二长老碧落对他的心意,万蛊窟上下皆知。当年他为救赫连音儿身中\"缠魂蛊\",是碧落不眠不休守了三天三夜,用自己的心头血为他压制蛊毒。可他心中那道身影,早已刻入骨髓,再难容下他人。
\"你喜欢就留下吧。\"他伸手想接过云锦,指尖却在触碰到布料时顿住,\"不对,这料子...…带着'牵情蛊'的气息。\"他捻起一根银线,果然看到线尾缠着半只极小的粉色虫子,正微微颤动。
莫念凑近一看,吐了吐舌头:\"呀!碧落姑姑又耍小把戏。这'牵情蛊'还是我教她的呢,说是能让心上人梦见自己。\"
\"胡闹!\"莫尘将云锦塞进她怀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去把它还给二长老,就说我心领了。还有,以后不许再叫她'姑姑',要称'二长老'。\"
\"知道啦知道啦。\"莫念抱着云锦,看着义父转身走向药庐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追上去问,\"义父,听二长老说族中一个很厉害的蛊医回来了,能不能带念念引见一下?\"
莫尘脚步一顿,面具后的眼睛严肃的审视着莫念说:“嗯,你若是想,义父明日带你去药庐那边,你可以破例成为她的亲传弟子。”
\"真的吗?太好了,多谢义父!\"莫念高兴的说。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蛊卫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的脸色有些凝重,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禀报。他来到四长老面前,单膝跪地,恭敬地说道:“四长老,属下有要事禀报!”
四长老微微皱眉,看着这名蛊卫,沉声道:“何事如此慌张?”
蛊卫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说道:“回四长老,族中突然有中原人闯入,大长老得知后,特意吩咐若有见到此人,一律杀无赦!”
四长老听后,脸色微变,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点头,表示知道了。
\"念念,\"他忽然转过身,语气严肃,\"如果遇到陌生的中原人,立刻通知我,不许擅自接近。\"
\"哦。\"莫念看着义父少见的凝重神色,乖乖点头。但她藏在袖中的手,却悄悄握紧了那只\"千寻蛊\"的引蛊香——想起了今晚遇到的那个不知名字中原人,身上没有一丝蛊气,却能徒手震退\"赤焰蛊\",倒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夜风吹过花园,将假山后的\"蚀骨花\"香气送得更远。莫尘望着深邃的夜空,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万蛊窟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随着赫连音儿的回归和昊宸的禁足,这潭死水怕是很快就要掀起风浪了。而那个突然出现的中原人,会是厉倾宇吗?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厉倾宇正潜伏在万蛊窟最高的\"观星台\"顶,借着檐角的阴影,隐匿着自己的身影。
******
中原武林的暑气尚未褪尽,青云峰上的梧桐叶却已悄然染上了一层浅黄。自杜柏舟率江湖群侠围剿冥王殿,夺回被占据半载的武林盟总坛以来,这片江湖竟难得地静了下来。往日里各大门派间的明争暗斗、正邪两道的恩怨纠葛,仿佛都随着冥王殿主的伏诛而暂时消弭,唯有青云峰每日清晨响起的晨练钟声,透着一股久违的安宁。
此刻的武林盟议事厅内,檀木长案上摆满了各大门派的拜帖。少林方丈的紫毫亲笔、武当掌门的青竹简牍、丐帮长老的兽皮手札……无一例外,都写着同一件事——推举杜柏舟为新一任武林盟主。
“杜少侠年纪轻轻,却有勇有谋,当初在无风谷悬崖下他不顾自己性命挺身而出替我挡了魔头林哲安一击,不然老身早已命送黄泉!”说话的是峨眉派的李师太,她手中拂尘轻轻晃动,语气里满是赞赏,“老尼附议,这盟主之位,杜少侠当之无愧。”
“师太说得是!”丐帮长老拍着桌子站起来,酒葫芦在腰间晃得叮当作响,“那小子够仗义,上次围剿时为了救我这老叫花,硬生生挨了冥王殿护法一掌,这份担当,放眼整个武林,有几个年轻人能做到?”
厅内响起一片赞同之声。杜柏舟坐在主位下首,一身月白长衫,面容清俊,闻言只是谦逊地拱手:“各位前辈过誉了。杜某不过做了武林后辈该做之事,这盟主之位……”
“哎!杜少侠就别推辞了!”崆峒派掌门打断他,捋着胡须笑道,“你若不当,难道让我们这些老头子再为了这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再说了,你和白姑娘的好事将近,这盟主之位,也算给你们添个喜头嘛!”
提到白依依,杜柏舟的脸颊微微泛红,眼中却漾起温柔的笑意。议事厅内顿时响起善意的哄笑,连一向严肃的少林方丈都捻须微笑。
青云峰东侧的竹影小筑,此刻一女子口中念念有词。白依依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本《洛河剑谱》,目光却时不时飘向窗外。院中的石桌上,放着一碗刚熬好的莲子羹,正是杜柏舟今早特意去膳房为她熬的——天气炎热,正好为她解解暑。
“在看什么?”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杜柏舟提着一篮刚采的野菊走进来,发间还沾着几点晨露。他将野菊插在案头的青瓷瓶里,顺手拿起桌上的剑谱。
白依依看到他来了,柔声问:“议事厅里吵了一上午,盟主之位的事……”
“还在商议。”杜柏舟拉着她在石桌边坐下,舀了一勺莲子羹吹凉,递到她唇边,“其实当不当盟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声音放柔,“你肯不肯做这盟主夫人。”
白依依脸颊一红,张口含住莲子羹,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也暖了心头。她想起初见杜柏舟时,他还是个在华山论剑中初露锋芒的少年,一身傲骨,却在看到她被歹人围攻时,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后来围剿冥王殿,他为了护她,后背被毒箭划伤,却硬是忍着痛背着她跑出了重围。
“那日在青云峰上,你为什么非要护着我?”她忽然问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的纹路,“我知道,以你的轻功,完全可以自己脱身。”
杜柏舟放下玉勺,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我不能让你有事。”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第一次见你,是在武林盟中,那时的你英姿飒爽站出来为同门出头,那时候我就想,怎么会有如此出尘拔萃的姑娘。”
白依依愣住了。她从不知道,原来他早已注意到自己。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那些恰到好处的援手,原来都不是巧合。
“后来你我在无风谷大战林哲安,再到青云峰剿灭冥王殿,我们并肩作战了三天三夜……”杜柏舟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依依,你的善良和坚韧,早就打动了我。和你在一起时,我觉得心安。”
阳光透过竹影洒在石桌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白依依看着杜柏舟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心中那点因身份差距而生的犹豫,早已烟消云散。她想起这些日子,他们一起在藏书阁查阅古籍,一起在演武场切磋剑法,一起在月下谈论江湖侠义……那些点点滴滴的相处,早已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将这颗心交付于他。
“杜大哥,”她轻声开口,眼中闪烁着笑意,“其实……我也觉得心安。”
杜柏舟闻言,眼中瞬间亮起光芒,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而有力:“依依,那我们……”
“嗯。”白依依轻轻点头,脸颊绯红,却迎着他的目光,笑得灿烂。
院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对璧人奏响祝福的乐章。很快,杜柏舟与白依依定亲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武林。一个是年少有为、侠肝义胆的江湖新秀,一个是蕙质兰心、医术高明的名门贵女,两人的结合,被江湖人称为“金风玉露一相逢”,成了武林中人人称羡的佳话。
而随着杜柏舟众望所归地登上武林盟主之位,中原武林迎来了难得的太平景象。只是谁也未曾想到,在这片平静之下,南疆万蛊窟的风波,已如潮水般悄然涌来,即将再次掀起江湖的惊涛骇浪。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