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纲今年五十三岁,身材高大,一双虎目光彩摄人,颔下虬髯盘曲。
他性子剽悍勇猛,打仗时常赤膊提刀,冲在队伍最前头。
为人重诺轻财,得了银钱财货,便散与部下共享,因此极得士卒之心,都愿为他效死。
他本是岭南天地会里,响当当的人物。
当年神国在津田团营,他带着两千名过命的兄弟入了伙。
那时节,他的人马,占了神国初期兵力的十分之一。
说是开山元老,任谁都挑不出理。
可他不愿丢弃拜关公、敬祖宗的规矩,去信那“拜天帝会”。
就此恶了神王与杨琇青,只得了个左二军军帅的职衔。
神国定都上京后,他这员曾统领水师、从岳州一路劈波斩浪,杀到江宁的悍将,反被高高挂起。
不是被派作偏师策应,便是去守无关紧要的边角之地。
如同猛虎被囚于笼,空有力气无处使。
罗大纲胸中块垒横生,却也只能暗自咽下。
岂料去年风云突变,上京城内血雨腥风。
东王一系被连根拔起,北王、燕王等亦被逐一清理。
待到尘埃稍定,翼王主政,在池州闲置数年的罗大纲,终于得到启用。
彼时,他心下确有一丝蛰伏已久、终见云开的快慰,
赶紧整顿兵马,意欲一展抱负,可渐渐琢磨出滋味不对来。
翼王本人倒无门户之见,也愿用他这“外人”。
奈何翼王的军令,总被神王那两位兄长——安王与福王横加掣肘。
而神王对他这等,始终不信其为天帝次子的“顽石”,更是兴致寥寥。
果然,这重新启用的头一仗,竟是被派来追剿同属神国阵营的韦志俊。
眼下清妖正猛攻神国各处要隘,扬州、湖州、滁州等地处处告急。
神王不遣他去那刀刃见红的前线,反让他来做这同室操戈之事,罗大纲心下如何能痛快?
然军令如山,他只得率部离开池州,向着徽州府地界,趟入那一片烟雨迷蒙的崇山峻岭。
时值三月下旬,江南春深,雨水绵绵不绝。
队伍一进黄山余脉,官道便愈发崎岖,人马都陷于无边的湿绿牢笼。
雨雾浓得化不开,湿漉漉地缠着每一个行军的人。
冰凉的雨丝钻进脖颈,浸透号衣,贴在皮肉上,带走体温。
粮袋受潮,米粒闷出霉味。
更要命的是火药,虽有油布遮盖,无孔不入的湿气依旧让人心惊胆战,生怕这保命的东西,变成一团湿泥。
罗大纲骑在马上,环顾麾下这支疲惫之师。
他们多是追随多年的两广老兄弟,惯于岭南暖湿海风,何曾受过这等江南春寒的磋磨?
队伍翻过池州与祁门交界的西洪岭,发现韦志俊并未在此设防。
罗大纲心下一松,能暂缓与同袍刀刃相见,总是好的。
队伍沿美溪河畔的池祁官道,在群山腹地间,又艰难跋涉了二百余里。
待到四月二日,眼前横亘着祁门县北最后一道,也最险峻的屏障——大洪岭。
翻过此岭,再向南二三十里,便是祁门县城,道路会平坦许多。
正因险要,旧朝道广年间曾在此设关筑卡,名曰大洪关。
常驻巡检司,保护商旅,缉捕盗匪。
罗大纲命部队,在关北一处名为经里山的小村落,略作休整。
雨水虽暂歇,空气中依旧饱含水汽,湿漉漉地压在胸口。
他正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岭出神,哨探总管陈阿南,踏着泥水匆忙而来。
“军帅,”陈阿南声音发紧,抹了把脸上的水渍,
“前面关上……有兵守着,是西王府的人。”
罗大纲心头猛地一沉。最不愿见的情况,终究发生了。
陈阿南详述前方情势。
那山口险极,东侧是美溪河幽深河谷,宽仅二三十米,乱石参差,平日猎户或可攀援,大军绝难飞渡。
如今春水暴涨,河谷已成激流,更是断绝念想。
西侧山岭高耸,官道如羊肠盘绕而上,大洪关正雄踞岭巅,卡死了这唯一通路。
两侧山势陡峭,林木密布,绝难通行。
罗大纲心烦意乱,却见陈阿南汇报完毕,并未离去。
且神情郁结,嘴唇嗫嚅,似有难言之隐。
这陈阿南是罗部最早的天地会弟兄,江湖艺人出身,自桂省便追随左右,出生入死,向来机敏乐观,少有如此刻沉郁。
“阿南,还有啥事?”罗大纲问道。
陈阿南长长叹了口气,手指向云雾深处的关隘,声音低沉:
“军帅,前面守关的将领……是阿七。”
“阿七?”罗大纲一时未反应过来。
“覃孟七。”陈阿南吐出这个名字,仿佛用尽了力气,
“他说……许久未见军帅,心中挂念。此刻就在关前那座凉亭里,备了薄酒,等候军帅前去叙旧。”
罗大纲闻言,如遭雷击,浑身一震,竟半晌无言。
覃孟七!
记忆闸门轰然打开,时光倒流回十几年前的浔江岸边。
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夏夜,江风带着水汽和渔火的气息。
梧州城外荒僻的河滩上,篝火噼啪作响,映红几张年轻激昂的面庞。
那时,他罗大纲还不是军帅,只是天地会中一个敢打敢拼的堂主。
覃孟七,那时大家都叫他“阿七”,是个在码头出力的光棍,性子烈,拳头硬,最重义气。
那夜,他们八人,面对临时垒起、插着粗香的简陋香案。
案上摆着的,不是神国那套天父天兄牌位,而是一尊红面长髯的关公木雕。
那是从会中一位香主借来的,巴掌大小,雕刻栩栩如生,是会内兄弟结拜时,请出的“圣像”。
代表“忠义”二字,也是彼此相认的凭证。
红面关公在火光映照下,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关圣帝君见证!”
罗大纲率先割破手指,将血滴入盛着米酒的粗瓷碗中,声音洪亮,压过江涛,
“我罗大纲!”
“我覃孟七!”阿七紧随其后,动作干脆,眼神灼灼。
“我陈阿南……”
八人依次歃血,八道声音在静夜中融在一起,掷地有声。
众人跪倒,对着关公像和滔滔江水,异口同声发下重誓:
“自今日起,我等八人结为异姓兄弟,誓同生死,福祸与共!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声音在江面回荡,惊起数只水鸟。
八人轮流嘬饮那碗混合着血腥的辛辣酒水,气息直冲胸膛。
罗大纲最后饮罢,将空碗重重摔在地上,瓷片四溅,声如裂帛。
覃孟七与陈阿南对视一眼,一同转身,面向罗大纲,单膝跪下,抱拳行礼:
“大哥!”
身后兄弟几人,动作一般无二。
“大哥,命交给你了。”
阿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那一幕,那份肝胆相照的热血,那份生死相托的义气,至今想起,犹在眼前,滚烫灼人。
后来他受胡以晃引荐,率众投奔津田团营,决心反了旧朝。
阿七因家中老母病故,回乡奔丧,未能同行。
待他处理完丧事,风尘仆仆赶到津田时,遇见西王萧朝桂正广纳人手。
见阿七骁勇,极力招揽。
阿七见西王性情豪迈,颇为投缘,就投了西王府。
当时罗大纲率领的水师,也多随西王帐下作战,兄弟几人,倒是常见。
然而世事无常,自从常沙城下,阿七随新西王萧云骧向西突围,便一去杳杳,音讯全无。
想不到今日,率部堵在他前面的,竟是阿七!
往事如潮,冲击着罗大纲的心房。
昔日八拜之交,血誓犹在耳畔,如今却要在这险关之前,刀兵相向么?
他心绪翻腾,难以自已。
耳边传来陈阿南迟疑的问话:“军帅,阿七就在前面等着。咱们……去是不去?”
他猛地回过神,几乎是下意识追问:“他带了几个人?”
“就带了两个护卫,还都远远站在亭外。凉亭里,就他一人,几碟菜,一壶酒。”
陈阿南答道。
闻听此言,罗大纲心中更是思潮翻涌。
阿七,果然还是那个阿七!
胆大,重情,也更懂得如何戳中他心中最软的那块肉。
这般磊落姿态,是在告诉他,此番不是鸿门宴,只是兄弟的叙旧。
“备马!”罗大纲深吸一口湿冷空气,沉声下令。
胸腔里,那颗久经沙场磨砺的心,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只点了两名最亲信的护卫,与陈阿南一起,四人四骑,离开小村,向着那座扼守要冲的大洪关,向前驰去。
马蹄踏在泥泞的官道上,发出沉闷声响。
行了约三四里,道路愈发狭窄,顺山势盘旋上升。
抬眼望去,大洪关的轮廓,在雨后薄雾中,显得格外森然。
关楼不算雄伟,但凭借山势,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
在岭前半山腰,路旁有一座凉亭。
一侧倚着官道,另一侧临着深渊,可俯瞰山下那条因暴雨而狂躁的美溪河。
此刻,凉亭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眺望着山下翻涌的浊浪。
两名卫兵,果然如陈阿南所言,守在几十步开外的路旁,手按刀柄,神情警惕,却无上前之意。
四周空寂,除了风声、水声,便只剩下他们几人沉重的呼吸和马蹄声。
山脚下,美溪河失去了往日的温顺。
黄浊的河水裹挟断枝泥沙,如同一条发怒的黄龙,奔腾咆哮。
浪头狠狠砸在岸边崖壁上,发出持续不断的“轰隆”巨响。
那声音沉闷有力,一声声撞击山岩,也重重撞击在罗大纲心头,与他此刻汹涌难言的心绪,混成一片。
望着凉亭中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勒住马缰。
片刻后,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护卫,与陈阿南对视一眼,一同向着凉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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