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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微雨初歇,风送来泥土与梧桐叶的潮湿气息。

小院寂静如眠,只偶尔传来几声树枝拂窗的沙沙声。

幽室无日夜,世上已千年。

......

这是第几次徒然生出此叹来着?

宁时半倚在床榻上,手腕仍然被铁链锁着,算是被困在了床边。

想她堂堂原设第一剑客,竟然被一根小小的链子困得动弹不得,实在是有些难绷。

那链子并不重,却扣得极巧。

小桌上便摆着手上铁链的钥匙扣。

床榻一隅,小桌遥遥相对,偏偏就是那么一指之遥,够也够不着,仿佛某个偏执又小心翼翼的人,反复丈量过无数遍后,精确到寸。

救赎之道,就在眼前。

她微哂,“咫尺天涯,纯折磨。”

宁时仰面躺着,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

指尖无事可做,便漫无目的地捻起链条。

咔哒、咔哒——

铁链碰撞,发出细微清脆的响声。

她忽然心血来潮,极轻极缓地,顺着这节奏打起了指拍。

一连串单调的咔哒声,在她指下被敲出了有律动的小节子。

宁时用指尖拨弄着链节,闲极无聊地敲打出节奏。

咔哒,咔哒,咔哒。

节奏逐渐快了起来,带出一点不成型的旋律感。

像雨滴敲在屋檐上,节奏慢悠悠,带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惬意。

“姐姐又在发呆了?”

宁殊晴的声音轻轻软软,带着一丝揶揄。

她穿着宽袖浅桃色家衣,抱着一小盘洗净的葡萄走进来,鬓发湿润未干,带着一缕淡香。

那香气是桂花、青梅与苦橙混调,像一场迟到的春日。

她步子极轻,裙摆一拂,仿佛进门的不是监禁者,而是来陪床探病的贵女。

“无聊。”宁时斜睨她一眼,语气懒洋洋,“不敲木鱼还能敲你头不成?”

倒是确实想敲。

“那也不行哦。”宁殊晴眨眨眼,笑得眼角都弯了,唇色润泽,“我这几日可是功德无量,连夜为姐姐做果盘,今早还亲自捏了团子呢。”

她跪坐到床榻旁,姿势熟练地托起一颗剥了皮的葡萄,凑到宁时唇边。

“张嘴。”

宁时盯着她,眼神淡淡,像在打量一只撒着蜜糖的艳丽蝴蝶。

她没动。

宁殊晴等了几息,索性自己凑近了点,把那颗葡萄轻轻地,送进她唇边。

金谷风露凉,绿珠醉初醒。

清凉、甜软,还带着几分酸意。

“嗯。”宁时咀嚼片刻,慢条斯理道,“不是你偷吃剩下的就好。”

“哪舍得啊。”宁殊晴做出一脸委屈的模样,眼角却闪着易见的狡黠。

宁时靠着榻,目光落在她腰侧挂系着微晃的银错金香球上。

仅仅是因为自己送的所以如此珍视......

宁时抿了抿唇,想起前不久在工匠司门前买的桃花簪子,眼下也是没什么可送的了。

为免被她怀疑是送给别家姑娘的,果然还是收到储物空间里算了。

另外,虽然她确实试着用储物空间收束这个链子,但似乎因为物品实际上是束缚自己手脚的还是何故未能生效。

看来还得想点别的法子。

......

“嗯?”少女笑着应着,双手托腮,盯着她看,目光像浸着蜜水。

“这院子再舒适,关久了也不行。”

宁时敛着眸,嗓音微微压低,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哄骗意味,“想姐姐好,可不能用这种笨办法。”

宁殊晴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宁时继续耐心诱哄,药力渐渐上涌,让她有点困:“你想呀,这地方幽闭,人待久了肯定会出问题的,我肯定会熬出病的。”

“把我熬病了,对你有什么意思?”

她语气温软,一字一句剥着壳儿,把话往宁殊晴最在意的地方捅。

果然,宁殊晴垂下眼帘,睫毛轻颤,像是动了动摇。

“可是......”她咬着唇,小声道,“如果放你走了,姐姐会不会......不回来了?”

宁时慢慢笑了。

她伸出手,抚了抚少女柔软的发顶,嗓音温柔得几乎哄小狗:

“不会。”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宁殊晴一震,猛地抬眼望着她。

那双澄净无瑕的眸子里,蓄着不加掩饰的渴望与脆弱,像一只正在雪地里找寻归巢方向的小鹿。

宁时见状,顺势叹息着开口:“放开我吧,好不好?这样,姐姐也会更喜欢你。”

她声音软得像春日初融的雪水,满是哄骗与诱导的温柔。

宁殊晴愣住了,仿佛被点了穴。

半晌,她眨眨眼,偏过头,小小声嘟囔了一句:

“......姐姐惯会骗人。”

话虽如此,这小鹿倒是很机灵,到底是没有放自己离开的意思——

宁时就那么看着她,神情似笑非笑,眼中却是某种深藏的疲惫。

夜深了。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宁时靠着床榻,药效开始发作,倦意如潮水般涌来。

迷雾沉沉,光影逆转,时光似水倒流。

梦境悄然铺展,旧事如画,一寸寸在眼前舒展开来——

——————

江大。

万人一层的清清咖啡。

街角的一家独立小馆,落地窗半掩着,外头细雨连绵,水珠沿着窗棂蜿蜒成河。

店内的音响正播放着一首舒缓的钢琴曲,低沉的琴键声像雨滴般轻轻敲击着耳膜,慵懒又漫不经心。

宁时抱着书坐在靠窗的位置,身穿素灰色连帽卫衣,镜片后灰色眼眸静静地望着桌上的咖啡杯。

——冰美式。

苦涩得发齁。

她其实不爱喝这种,但莫名点了。

只是因为,有个人总是这样点。

她喝了一口便蹙眉,悄悄倒了三包糖,又觉得过腻,于是补了两包咖啡伴侣。

最终,这杯冰美式味道变得诡异无比——完全怪得不能喝了。

......

指尖在杯壁上摩挲着,玻璃被指温轻轻晕出一圈水雾。

门口的风铃忽然一响。

宁时抬眸,正好撞见她踏进来的高挑身影。

姚清微。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咖色风衣,衣摆处微微潮湿,敞开的内里是低领灰色针织打底,搭着金属耳扣和窄框墨镜,整个人慵懒得像一株春睡海棠,带着晨露未曦的倦意。

深棕色的微卷长发随意拢在肩头,几滴雨水顺着发梢滑落,顺着精致的锁骨往下流淌......

她收了伞,把随身挎包放在椅背上,坐下时动作漫不经心,却恰到好处地落座在宁时对面。

“借个光。”

她随口道,把一杯刚买的冰美式放到桌上,顺手用纸巾擦了擦桌面的水珠。

声音懒懒的,像在唤一只小狗。

宁时点点头,轻声喊了一声“姚师姐”,把自己那杯诡异的混合咖啡往旁边挪了挪,避免甜味太重沾染她的气息。

姚清微一眼扫过,眼角带笑。

“你也喝——冰美式?”她声音微扬,目光扫过宁时杯边残留的糖包和伴侣袋子,眼中笑意更深。

“提神。”宁时淡淡道。

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但唇角却沾着一点奶油。

姚清微忍不住失笑,伸手替她拂掉唇边那点痕迹,指腹掠过的动作轻得像羽毛。

“别扭鬼。”

她眨了眨眼,低笑出声。

宁时别开眼神,低头盯着桌面发呆。

她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的灰色眼眸有些避光,眼神柔软而沉静,像是藏着一整片没被翻动的夜。

姚清微支着下巴,望着师妹的浅灰色眸子发愣,语气像是顺着雨声柔和下来:

“小师妹最近选了什么交叉项目?”

“深度学习在金融预测里的应用。”宁时顿了顿,又道,“还加了谢老师的实训组。”

“谢江苇?你敢去他那组啊?”姚清微挑眉,笑得有点意味深长,“他一周给学生布置的代码量够把人压进IcU。”

“还行。”宁时抿了口咖啡,强压下那一丝齁甜后的苦意,语气平稳,“比起熬夜调参,背政策文献更头秃。”

“你选的是‘量化金融系统设计’那门吧?”姚清微漫不经心地搅着冰块,眼神落在她掌心笔记上的一串公式推导上,“还顺利?”

“python比R舒服点,课题倒是能跟上。”宁时想了想,补了一句,“就是谢老师每次审核框架,连注释风格都要改。”

“他就是那种会把空格也标红的偏执狂。”姚清微笑了笑,声音有些慵懒,“不过能进他组,说明你基础够扎实。”

她顿了顿,忽而侧头问:“不过我挺好奇的。”

“嗯?”

“以你这程度的算法水平,如果单走技术路线,应该可以一路冲系统开发或者研究岗,为什么要选‘计金’这种最苦最卷的?”

宁时低下头,轻轻转着杯盖,像是在认真思考。

过了一会儿,她说:

“因为你当年也是这么选的。”

姚清微微一愣,手指顿在杯壁边,过了两秒,才慢悠悠地笑起来。

“......小师妹真是。”

她看着宁时,语气似玩笑似认真:

“又闷又倔——说吧,你到底是真心仰慕师姐,还是想要图谋不轨?”

宁时不说话,耳尖悄悄泛红。

“真心......”

随后闭口不言。

于是姚清微笑得更加随意,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细细打量她:“我早说过吧,你这种性格,会有人为你栽得很惨的。”

“比如谁?”

“......比如我。”

姚清微说得极轻,像是雨落水面那一声碎响,刺破一室暧昧。

钢琴曲仍然优雅地播送着。

宁时别开视线,耳尖泛红。

......

姚清微气质太好,人前惯是清冷成熟的学姐模样,但到她这里性子却出奇的随意,对她从不设防。

——也正因如此,才让人更加不敢靠近。

姚清微......

家境好,成绩好,气质好,人缘好,衣品也好。

什么都有,偏还出奇地好看。

.......

不是自己能肖想的人。

.......

——心动是什么感觉?

她早就知道了。

就像现在这样。

窗外雨声绵密,空气里是咖啡、糖和水汽混杂的味道。

眼前的人支着下巴,笑着打量她,像慢吞吞拆开一封信。

那一刻,连空气都柔软下来。

如果没有穿越,如果没有来到另一个世界——

如果还能留在江大,留在竺院,留在这个咖啡厅。

如果还能像现在这样,偶尔与姚清微见一面,喝一杯冰得发苦的咖啡,说两句不咸不淡的日常。

是不是......

是不是也许,能更靠近她一点?

她攥紧了手里的杯沿,指节发白。

别想了。

她早已不属于那个世界。

穿越了,就该彻底活在这个世界。

明明说了既来之则安之,达观得不行。

可为什么心底却时不时涌上来一些......缠绵不尽之意?

......

少做梦。

她低头,又抿了一口早已融化的冰美式,涩得让人心脏发紧。

而梦境对面的姚清微只是轻轻地,敲了敲桌面,眼神慵懒,像是落在暮色里的灯。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和记忆中不一样了——

“你总是这样——把每道公式都解得漂亮,却解不开自己的心结。”

姚清微忽然倾身向前,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水味,伸手摘掉了宁时的眼镜。

“看,镜片都起雾了。”

她轻轻擦拭镜片,动作温柔得像在照顾一只淋雨的小狗。

“累了就靠着我睡会儿,压力大了就耍赖请个假。你以为江大那些天天喊着‘卷不动’的人是真不行吗?”

“他们可比你聪明多了......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来喘口气。”

她将擦好的眼镜折好放在一旁,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宁时微红的耳尖。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哦。”

声音忽然放得更轻,带着不容拒绝的柔软。

“现在,闭上眼睛。三秒钟之后要是还让我看到你这双倔强的眼睛......”

话音未落,场景陡然崩塌。

黑暗骤至。

宁时猛然睁眼,额间冷汗涔涔,呼吸却像是刚从水底浮出的一样急促。

屋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宁殊晴正紧紧搂着她。

少女睡颜恬静,睫毛在烛光下投落浅浅的阴影,脸颊因暖意而泛着薄红,像是一枝被春雾浸湿的芍药,娇艳而温软。

她整个人蜷在宁时怀里,额头抵着她的肩窝,手臂却死死箍着她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让人发疼——仿佛即使在梦里,也固执地认定她会消失。

这是原身的妹妹,美则如娇花照水,暖玉生烟,面容大已长成,姿容亦丰,举手投足都透着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温软意思。

但她总觉得不知何处差了那么一丝,或许是神韵,或许是气息,就像有香无色的玉兰,或有色无香的芍药,终究不是那朵无香的、却能叫人一眼失魂的海棠花。

是慵懒温柔,是春睡未足,不言不语便叫人心乱如麻。

一丝遗憾从心间悄然流过。

宁时下意识动了动,却没能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