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茶的动作并不大,但也并不小,杯中清茶落地时,溅在那锦毯上,留下一圈模糊水痕,几欲化雪成冰。
晋阳的冬天多冷啊......
可眼下的她的心却也没有比这更暖些呢。
周围有人偏头看了她一眼,却因她神色淡漠,无人敢言语。
她却自顾自地笑了笑,似是被什么荒唐的念头逗乐了,唇角勾起一点凉意。
“我这杯茶不合口。”她轻声说着,转头看向邻席一位身形魁梧的晋阳武将,方才宴席之上,他最是豪爽,连饮三大碗,还拉着人作诗击节。
“那位将军,借你酒一用。”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畅快,立刻将自己面前一壶尚温的酒往她这边推来:“宁参军也好此道?俺怎么记得谢大人提过你不会酒,特地叮嘱我们今天别劝酒来着。”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那个最会看眼色的文官便朝他狂甩眼色,武将一摸脑袋:“你眼睛进沙子了?”
宁时唇角弯弯:“无妨的。”
她拿起酒壶,随口道:“这是什么酒?”
武将摸了摸鼻子,笑得一脸憨相:“这是晋阳百姓送的酒,藏地里的女儿红。小年时节就送给我们官署的,今日翻出来便是温了些,未加料,只用泉水煮过。”
“酿酒的婆子说,这是闺女出嫁时喝的酒,味甜气烈,名虽是女儿红,喝起来可比男子汉还烈。”说着,他嘿嘿一笑,“您若真要喝,也得悠着些。”
她闻言只是微挑眉梢,不置可否。伸手将原本盛茶的瓷盏重新举起,毫不犹豫地将烈酒斟满。
琥珀色的液体在灯下泛着清光,流转之间如泻落的一线雪山金辉,杯沿微颤,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绪。
哈,“玉碗盛来琥珀光。”
这茶盏盛酒果然滋味独特,酒液在白瓷盏中清澈见底,真散发出了琥珀一般的光芒。
随后便仰首饮下。
——入喉的那一瞬,宛如火舌舔过咽管,辣得她眼前一黑,眼角都抽了两下。
可她只是闭了闭眼,又倒了一杯,继续饮。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此乡还是他乡?
晋阳不是自己的家乡,金陵也不是,杭州也不是......
无根无源之人,只得把他乡作故乡罢了。
......
她低声吟着,语调温软却沉,心头的痛苦却不曾稍减。
这酒果然烈,几杯下肚,口腔都被麻得失去知觉。
她再抬盏时已觉不出滋味,只余一腔热意顺着血管缓缓扩散,像要将她从四肢百骸内部一点点烧化。
有人在她耳畔说话,她听不清了。
有人试图夺下她手中酒盏,她却偏头躲开。
宁时机械地饮着,眼神微微失焦。
她看着前方灯火摇曳,帷幔翻飞,忽而觉得那其中坐着的人影像极了谢禛,又像极了另一个她自始至终都仰望着的根本无法企及的完美幻觉。
此刻谁在笑,谁在说话,谁又将这一夜的谁家的风流记得一清二楚,她都不关心了。
最后,她终于将最后一口酒咽入喉中。
双睫一颤,整个人就那样靠在身后的雕花座椅上,倚着浓酒熏风,沉沉睡去。
......
再醒来时,已经夜阑人散尽。
厅堂帷幔低垂,灯盏星星点点地燃着,几近油尽。
远处帘影婆娑,像梦中残烛。
宁时脑中昏沉,嗓子干哑得发紧,一动,才发现自己身下是锦毯厚垫,身上还多了一件沉而暖的厚披风。
她不知何时被人移到了屏风后的角落,隔绝了余席的喧嚣,如置荒岛。
模糊间,眼前倏然一亮。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近在咫尺。
宁殊晴坐在她身旁,面色苍白,眉心紧蹙,眼尾泛红,好似才哭过一般。
那双眼,本该如初春湖水般温润,如今却像深井,晦暗难明。
“姐姐醒了?”她轻声开口,嗓音柔柔弱弱,几不可闻。
宁时错开她的视线,落到旁处,心头的烦躁一闪而过:“明知故问。”
“姐姐睡了好久。”那少女顿了一顿,强岔开话题。
“......”
她顿了顿,勉强扬起一个微笑:“晴儿才几日不看着姐姐,便又多了这么多白发。”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探过去,指腹轻轻捻起宁时鬓角的一缕发丝,唇角带着苦涩的笑,仿佛看着一件即将碎掉的珍宝。
“......还这么软。可是颜色浅了好多。”她顿了顿,“姐姐才廿五岁......怎么就白了呢。”
宁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偏过头避开了那只凉凉的手指:“没什么稀奇的。”
还有。
她远没有廿五岁......
她该是行年十九,才是青春正好,正有无限光阴的。
本该如此。
可她眼下的又是怎样一副身体——
被药性毒辣的药过早摧折,气血早亏,五脏六腑仿佛从骨子里就带着病气,一到夜里便隐隐作痛,像被什么锈铁磨着似的。
若是从前看不出,现在医术恢复巅峰,也早该看出来了。
还有那一道一道密密麻麻不忍卒看的伤痕,像杂草丛生地盘踞在她身上,寸寸皆是早年遭受虐待留下的痕迹。
连同那穿心的一道剑伤。
——不是她的,都不是她应受的。
——连同眼前人,也是。
......
“不是的,是真的白了很多。”她执拗地低声重复,又似乎怕惹她不快,声音越说越细,“姐姐若是再不多休息些,怕是会病倒的......你手又这么凉,该是体虚不足之症,可这种事情姐姐本不该让我来说的。我刚才摸你额头的时候,还是烫的......”
她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低头取了药瓶和帕子出来,像往常照顾病人一样忙碌着,手指略微发抖,动作却愈发谨小慎微。
“这药是我煎的。你若不爱喝,我再去叫厨房熬一副新的——也可以加点橘皮,不那么苦。”
“......”
宁时叹了口气,终是开口了:“......谢大人呢?”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如一桶冷水泼下。
宁殊晴的动作顿时僵住,半晌才垂下眼帘,惨然一笑:“她和其余人宴席散后便离开了。”
此话一出,便如一记闷棍。
宁时宛如遭了重击,一时愣在那里:“走了吗?”
“就这么走了?”
宁时低声重复,像是没听懂,也像是没听见,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眼神一下子空了。
脑子里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下,之后便是一片荒芜。
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四周的帷幔、灯火、人声......都像远山浮云一般,隔着层朦朦胧胧的雾,虚虚浮浮地飘在耳边,却无一落得进她心里。
可与此同时,身体逐渐变轻的同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又一阵奇怪的声音,贴着耳边非常嘈杂。
可四周却没什么人,只是持续不断地大声吵嚷着,搅得人心乱如麻
......幻听。
“......走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前方某处,像是还在确认,或还在等待。
可四下静悄悄的,连厅外一阵风过的声音都显得残忍。
宁殊晴听见她的声音忽而轻得像羽毛,心口痛苦难当,忍不住再次靠近一步,小心翼翼地将汤药托近她手边。
“姐姐,先喝药吧,好不好?......等身子稳住些,我们再去寻——”
她话音未落,宁时却倏地抬手,将那瓷盏毫无章法地一推——
“滚开。”
......
“哐啷——!”
一声脆响,汤药应声而落,瓷盏滚地碎裂,深褐色的药汁泼洒了一地,溅得毯上一片狼藉,也泼了宁殊晴一手,滚烫。
宁殊晴倒吸一口气,低低“唔”了一声,几乎是本能地收手,却还是被烫得一片通红。
但她却咬紧唇一点声音也没出。
她只是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碗发了会呆,随后像忽然觉得好笑似的,弯了弯唇角,笑出了声。
“烫着了疼倒是疼,”她轻声说着,嗓音却空荡荡的,“不过还好,姐姐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