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前。
钦差府邸,暖阁。
檐下风雪未歇,廊角垂着冰凌,偶有一两颗被风折断,脆声坠落,没入厚雪,连回响都被吞没。
暖阁中却暖意氤氲。
铜炉上方悬着一口雪白的釜,炉火压得极稳,釜中雪水才微微漾开,便被上官凝以素白茶盏舀入。
茶盏釉色细腻,映着釜中热雾,似在掌心捧了一团云。
谢禛持着茶盖,动作一如往常端方无瑕,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茶香清浅,檐外的雪色清寒,本该是她最喜的氛围——清净、规整、无半点杂音。
可不知为何,自宴席散后,她心头就有一股说不清的躁意,像有一枚极轻的棘刺落在静水之面,荡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那刺的形状,她并不愿细想——直到灯下抬眼,望见宁时。
那人双目通红,似被酒意浸透,唇瓣浅浅泛红,眼尾微翘。
她的目光隔着席间的人声与烛影,静静落在自己身上——没有笑意,掺杂着渴望、直白的欲念、更有藏不住的迷惘与痛意。
谢禛并非没见过类似的神色。
她的容貌与身份,让她早已习惯旁人或明或暗的情意流转,或轻浮,或亵渎,或带着一分自以为的深情。
而她素来极是厌恶这种视线的。
可不知为何,唯独面对宁时这样的注视,她竟提不起丝毫厌烦情绪。
宁时的目光里的渴望直白得近乎无礼,欲望灼热得像是能烫伤人,又有迷惘与痛意像要从眼底溢出来,下一瞬便会碎成一地。
这样矛盾的眼神,只让谢禛胸口像被什么缓缓攥住,拧出一丝细微到近乎错觉的痛意。
她移开视线,却无法真的无视。
所以,当瞧见那人不耐酒力,倏然歪向后座,长发散在肩头,眉眼迷惘痛苦得像坠入雪中的一只小狗一般时,她还是垂了垂眼,轻声吩咐身旁的小婢:
“将宁参军扶到屏风后,好生照看。”
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只是例行关照。
可在小婢弯腰去搀她时,她又加了一句:“扶稳些,给她添一条薄毯。”
小婢领了命便去,而谢禛的目光却意外地常常往那人身上落去。
屏风后的角落静暖,炉火正好,不会有人打扰。
那是整个席间最安稳的所在。
她重新端起酒盏,指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温热的瓷沿,神情一派疏淡。
可那心头的微凉,却像被炉火悄悄化开——化成一汪温柔的春水,只向一个人流去。
......
“时雍。”
耳畔响起上官凝的笑意吟吟的声音,将她的神思拽了回来。
谢禛略抬眼,见她已将一盏茶递到自己面前,茶面泛着细碎的光,白烟袅袅。
上官凝的指尖修长,几乎要碰到谢禛接盏的手指,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热切。
“我赠的生辰礼物,时雍可还喜欢?”上官凝笑意浅浅,带着几分揣测,“时雍素来不喜俗物,我便想着……煮雪烹茶,也算是拾回昔年在京华时的几番快意。”
她的声音清脆不失温柔,说到“昔年”二字时,眼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像是有意让那段旧事在两人间浮起来。
谢禛垂眸,指尖在接盏的瞬间,不动声色地错开了上官凝的触碰。
她看着茶面,指尖轻轻摩挲盏沿,唇角微动,点头:“……挺好的。”
她的语气平稳无波,甚至还带点让上官凝气恼的心不在焉——明明此刻暖阁内的人都被她支走了,眼下是只有她们两人在的极端暧昧的情绪。
“只是好么?” 上官凝似有若无地低声笑了一声。
“时雍还记得吗?”上官凝微微前倾,茶盏落在矮几上,手却撑在案沿,整个身子几乎要贴过来,柔软的裙衫衣袖轻轻拂过谢禛的手臂,“咱们以前在翰林院中,年年这般煮雪烹茶......那回子圭非要往雪里搁徘徊花,结果喝得一嘴腥甜,笑了我好久。”
她说着,眼尾微微上挑,笑容中带着一丝试探和不容错辨的撩拨。
谢禛一顿,抬起眼来,神情仍是一贯的沉静,却不动声色地往后拉开了些距离,与那份狎昵的试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是有些怪。”谢禛语气冷淡,甚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
“可你那时也喝了不是?还添了一杯。”上官凝怔了怔,仿佛没料到她退得这样干脆。
此外,还难免为她的疏离而心头一颤。
她眸色暗了一瞬,随即强自笑着收回手——仿佛刚才的亲近只是寻常叙旧:“——也颇有奇趣不是么?”
谢禛只是“嗯”了一声,执起茶盏,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
茶香温和,却在舌尖淡得几乎无味。
暖阁内一时只余炉火轻鸣与茶水微沸的声音。
窗外风雪依旧。
忽而,檐下有一抹暗影一闪而过。
谢禛抬眼,眉心微蹙。
紧接着——
“扑通”一声闷响,雪地被重物压塌,雪粉飞溅,碎裂的声响被厚雪闷住,却依旧清晰。
两人俱是一惊。
“谁在那边?” 上官凝已站起身,正要往外走,又回身看了谢禛一眼,伸手便想去拉她的手腕, 语气里带着几分劝阻:“你身子太弱,还是我去看看。”
谢禛却已在她触碰到的前一刻,倏然起身,袍袖一振,避开了她的手。
她定定地望向窗外,那双平日里淡漠的凤目,此刻竟透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那身影,哪怕只是一抹侧影,哪怕隔着风雪,她也一眼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