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凝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如此失态。
她出身京华望族,自幼游走于士林风月,早已惯看人情冷暖、虚伪周旋。
无论场合如何,她总能以最得体的微笑、最周全的礼数,将一切尽握掌中,游刃有余。
她自认,这世间再无什么情景能让她心志动摇。
当然了,晋地之行也该当如此。
怎么不算游刃有余、面面俱到呢?
她给刺史送了前朝字画,给督军备了西域美酒,连那些难缠的地方豪强,也都按各自喜好打点妥当——或赠古籍,或送珍宝,人人有份,面面俱到。
在京华时,她便深谙此道。
宴席上该说什么话,礼单里该添什么物,何时该进,何时该退,她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来了晋地,这套本事更是用得炉火纯青。
不过几日,上至官员,下至商贾,见了她无不笑脸相迎。
怎么不算呢?
不该自矜吗?
本该如此游刃有余的,她也有极大的兴趣和心力去维护那一份得体、从容、风流仪态。
可眼前这两道纠缠的身影,这出乎意料的一幕,一时间却像一把淬了雪的利刃,精准地、蛮不理理地刺破了她今晚所有的从容、光鲜、亮丽。
她从未见过谢禛如此失态。
那对上自己是清冷如玉的疏离,无懈可击的端方,竟在宁时掌心被揉碎成这般万般脆弱可欺的模样。
而且是用一种不是轻佻调情,亦非温柔示爱的文士的方式。
那是一种近乎野蛮的、简直如同一个孩子故意损坏自己的东西般的,充满恶意又宣誓主权的动作。
那个庶人出身的人,那双尽是痴狂与破碎的眼,那个落在谢禛颈侧、带着血丝的齿痕,都在用一种上官凝从未见过、无法描摹、更无从效仿的卑贱的癫狂,向她展示着一个她永远无法触及的、有关于谢禛世界的一角。
上官凝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肌肤上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她望着谢禛颈侧那个渗血的齿痕,只觉得荒谬至极——
为什么?
时雍怎么会允许?
那个连奏章批阅时朱砂晕染半寸都要重写的人,那个在御前被泼了茶渍都能从容更衣而不改色的人,那个将“克己复礼”刻进骨血里的谢时雍,此刻竟纵容一个出身低微的疯子在她身上留下这般不堪的印记?
这不合规矩。
这不合礼法。
屈辱、厌恶、愤恨、还有许多说不清的感情一齐冲上心头,弄得她心头苦涩难当。
.......
可上官凝终究是上官凝。
她骨子里的骄傲与狂气,不允许她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如此狼狈地不战而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与刺痛,面上的表情重新又变得优雅温润,把身侧柔弱的小姑娘交给一脸惊慌的一秒钟都不愿意多待的侍女之后,快步上前,凑近相拥的两人。
她甚至还能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清浅却冰冷的微笑:
“宁参军。”
后面的话则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在做什么?”
宁时缓缓抬起头,依旧维持着拥抱谢禛的姿势,那双本该涣散的眼眸此刻却聚焦在上官凝身上,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的快意:“上官大人这是何意?我在与谢大人叙旧。”
“不过不知道是谁不识趣,非要巴巴地凑上来。”
“叙旧?”上官凝似乎是嗤笑了一声,衣袂在风雪中翻飞,翩翩而来:“你这所谓叙旧,未免太过失礼了些。”
“过不过,谢大人自有定夺,何劳上官大人费心?”
比起上官凝从牙缝里一个个挤出来字的强撑的风流冷静态度来说,反倒是宁时的笑意更近似于自如直白的挑衅。
分外能让人破防。
这头还被紧紧禁锢在某人怀抱中的谢禛皱眉,抬手轻推宁时却没推动对方,愣了愣。
很明显,谢大人觉得人前这样抱着实在有些难堪,另外似乎想开口尽快平息这场莫名因她而起的争端。
只是......
有人非常不情愿她这么做啊——
身旁的宁时稍犹豫了片刻,顺着谢大人的意思松开了她,但却换了个法子,不动声色轻轻抓住了她的手。
冰凉。
怪哉,这些漂亮的姐姐妹妹怎么手都凉凉的。
宁时先是挠了挠她的掌心示意她先别开口,紧接着语带嘲讽地对着眼前一身公服的上官凝道:“还是说,上官大人瞧着我与谢大人亲近,心里不痛快?”
这话如同一根针,直直刺向上官凝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上官凝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一丝裂痕出现在她精心维持的完美的面具上:“宁参军。”
她加重了语气,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审视与傲慢,几分破防:“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对钦差大臣行此等孟浪之举,已是失仪。如今还敢口出狂言,莫非真当此地远离天子,便没有王法了么?!”
“王法?”宁时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王不王法的......”
她偏过头,只是伸手似乎是有意无意替谢禛理了理稍乱的衣领,然后抬眼直视上官凝,一字一顿地道:“我只知道,谢大人现在是归我的。上官大人学为翰林,看了这么久还看不懂么?”
粗野!
野蛮!
流氓习性!
这种全无风度的话,对着上官凝这种要端着的文化人竟然格外的有力,只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上官凝面如冠玉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