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仁也看得出来,老人不像是那种很在乎钱的人,也不知道对方的学费是什么。
但他很有信心,只要老人能提出来,他一定能办到,很高兴地说:
“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老人看着他很认真地说:
“最近这段时间正是断肠草的最佳时机采摘时间,我的腿脚不方便,后山有一片断肠草,你帮我都采回来。”
唐泽仁一听老人的要求这么简单,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从第一眼看到老人就知道老人有老寒腿,毫不犹豫地说:
“没问题,顺便把您的老寒腿也给您治好了!”
老人看着他很兴奋地问道:
“这个病你也能治?三十多年了,我自己也治过好多年,可惜医术不精,这么多年也没多大效果。”
唐泽仁现在也大概猜出来了,老人自身的医术确实很一般,应该就是那种粗懂医理,凭着祖传秘方行医的土方郎中。
要不也不会只在这种小镇行医,也没多少患者找他看病了。于是笑了笑说:
“试试呗!”
老人很高兴地笑着说:
“嗯!试试、试试!”
唐泽仁帮老人把加工好的药收起来,给老人做了个针灸,老人马上感觉就舒服多了,老人对他的医术也赞不绝口。
当夕阳把最后一线金光投进窗棂时,两人面前的桌上已经摆满各种药材。
唐泽仁正用竹刀小心地刮着一块乌黑的树皮,老人突然按住他的手提示道:
“这个要逆着纹理刮,不然药性跑得快。”
说完示范了一下,果然刮下的粉末更加细腻。唐泽仁忍不住感叹道:
“您这手艺真的绝了!”
老人往嘴里倒了口自酿的烧酒,看着唐泽仁认真地刮着树皮说:
“祖传的笨办法,我爷爷那会儿,整个青溪岭这一带的绣球风都靠我们家的这个药膏。”
俩人正聊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端着一小盆饭菜进来,一看有生人,有些局促地说:
“陈老伯,家里来客人了?我也不知道,只做了您一个人的饭。”
陈老伯看了一眼唐泽仁,摆摆手和妇女说:
“没事!我们俩人再喝几口酒也就够了!”
然后和唐泽仁说:
“小唐没问题吧!我就是一个孤老头子,一日三餐都是街坊邻居轮流给做好送过来!”
唐泽仁也不知道陈老伯为什么没有老伴和子女,但人家没说他也不好打听,点了点头半开玩笑地说:
“一会儿我再弄几个下酒菜,来您这里学艺了,怎么说也得走个拜师的程序!”
陈老伯赶忙做出惶恐的表情,很认真地说:
“这可使不得,如果说医术我给你提鞋都不够,也就凭这个祖传秘方在这个山沟沟里混口饭吃。”
唐泽仁也很认真地说:
“旦有一技长于己者即可为师,这个程序可以简单,但一定不能省,要不我也受之有愧!”
老人也没再坚持,看妇女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赶忙问道:
“王婶还有事吗?”
中年妇女看了看唐泽仁,咬了咬嘴唇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终于说道:
“我上次从您这里拿的药,实际上不是给我男人用,是我自己那里长了湿疹,可是抹了半个月一点儿作用也不起……”
陈老伯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对于这种病,要是“青龙膏”不管用,他还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有太好的办法。
主要也是觉得现在有水平更高的大夫在,也轮不到自己出手,看了看唐泽仁说道:
“要是这样的话我也没有太大把握,要不你让他给看看,这是城里来的大夫,水平很高的!”
王婶显得有些犹豫,低着头抬起眼皮,用不是很信任的语气说:
“我以前也去县城的医院看过,他们还让脱裤子,开了挺多药吃了也没管用……”
唐泽仁也仔细看了看妇女的脸色,光线不是很好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也能有个大概的判断。
他也知道,农村妇女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看病灶部位,对方一定不愿意配合,赶忙说:
“也许不需要那么复杂,您坐过来我给您号一下脉!”
王婶一听也赶忙坐到唐泽仁的对面,将胳膊伸出来让唐泽仁给她诊断。
唐泽仁感觉王婶的脉虚而无力,舌红而干,苔微黄而腻。
问了一下基本情况,那个地方感觉瘙痒已经两年了,怕被人笑话一直也没敢和人说。
有一次去县城买东西,顺便去县城的医院看了看,先是看了看病灶部位,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怀疑是宫颈炎。
接着开了一大堆检查单,让她去做检查,一看得交一千多元的检查费,就没继续在县医院看。
最近越来越严重,才忍不住从陈老伯这里拿点儿药膏抹一下,也没起作用。
唐泽仁看王婶的嘴唇干裂,面容显得有些憔悴,马上就想起以前看过的几个糖尿病病例,问道:
“是不是总觉得渴?爱喝水,尿量也大,浑身没劲?”
王婶赶忙点了点头,小声说:
“确实这两年一直觉得身子乏,喝水也多,尿也多!”
唐泽仁可以很肯定,这就是由于气阴两虚兼下焦湿热造成的“消渴症”,也就是西医说的2型糖尿病。
而那里瘙痒只是表象,主要是由于尿糖增高,残存于那个部位,让局部细菌等微生物生长繁殖刺激皮肤造成的。
唐泽仁就给王婶开了一个补气阴除湿热的方子,喝了五副王婶的症状就基本消失,然后又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一下方子。
在此期间,唐泽仁白天去后山采药,傍晚回来后,偶尔也会有患者找他给看看。
这些患者大多是那种病情相对复杂陈老伯看不了的病,陈老伯特意让患者等他回来再过来的。
逐渐的大家都知道他是城里来的大夫,也开始对他有了一些信任。
农历七月十五的夜里,月亮格外的皎洁,但整个镇子又似乎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夜色中。
当地人都说今天是鬼节,晚上都不能出门,整个镇子显得格外的寂静。
唐泽仁正在百草居后院帮助陈老伯炮制断肠草,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夜风摇曳不定。
他手持铜药碾,小心地将晒干的断肠草根碾成细粉,每转三圈就要停下来用羽毛扫去碾沿的药末,这种剧毒药材,半点马虎不得。
突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快开门,陈老伯、唐大夫,救命啊!水生不行了!”
陈老伯的腿脚慢,他刚站起来唐泽仁已经放下手中的工作,快步穿过天井,刚拔开门闩。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一身水汽跌了进来。老人身上的蓑衣还在滴水,身后跟着几个举松明火把的村民,抬着个竹编的担架。
陈老伯也走了过来问道:
“老张头怎么了?”
老张头一把抓住唐泽仁的手腕,粗糙的掌心冰凉潮湿,很急迫地说:
“水生娃子出事了!今天一早去鬼哭涧捞鱼,回来就成这样了!像是犯了羊角风,他一直也没这个毛病啊!”
火把的光亮照在担架上,唐泽仁看见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正在剧烈抽搐。他知道当地人把癫痫叫做羊角风。
看水生的面色青紫,牙关紧咬,嘴角不断溢出白沫,四肢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不时撞在竹担架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唐泽仁立即蹲下身,左手掐住水生的下颌,随手拿了根树枝,巧妙地撬开他紧咬的牙关。
借着火光,他看到水生的舌面上布满紫黑色的斑点,像是被墨水点染过一般,感觉不是癫痫,赶忙和旁边的人说:
“按住他的手脚!”
同时三指搭上水生的手腕,感觉脉象弦急如弹石,却又在某个瞬间突然变得细弱难寻。
最奇怪的是,当他翻开水生的眼睑时,发现瞳孔收缩得只剩针尖大小,可眼白却布满血丝,像是有火焰在眼底燃烧。
唐泽仁解开青年的粗布衣襟,露出瘦削的胸膛,很肯定地说:
“不是癫痫!”
在火把跳动的光影中,他发现水生的心窝处有一团蛛网状的青斑,正随着呼吸若隐若现。
“什么时候从鬼哭涧回来的?刚开始有什么异常吗?”
唐泽仁边问边仔细检查水生的全身。
老张头看了看周围,显得有些恐惧,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说:
“今天一早就去鬼哭涧下游捞鱼,回来就说头晕眼花。您看这印子……老辈人都说……是撞见河婆了……”
唐泽仁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腥甜味。他掰开水生紧握的拳头,发现指甲缝里嵌着些蓝色的碎屑,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皱了皱眉问道:
“今天捞的是什么鱼?我能看看吗?”
老张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结结巴巴地说:
“没……没捞着鱼。就摸了几个蓝田螺……想着中元节祭祖……”
听到“蓝田螺”三个字,在场的村民都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有个抬担架的后生甚至撞翻了屋里的条凳。
火把的光影在众人脸上跳动,映出一张张惊惶的面孔。
陈老伯的烟袋锅“啪嗒”掉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他弯腰去捡,枯瘦的手指却抖得厉害,捡了三次才抓住烟杆。
看唐泽仁一脸疑惑的样子,陈老伯声音嘶哑地解释道:
“小唐大夫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有个传说,这蓝田螺……是河婆的眼泪化的。”
屋外突然刮过一阵阴风,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在明灭的光影里,陈老伯开始讲述那个流传了几百年的传说。
“早年间,鬼哭涧不叫这名儿,叫玉带溪。直到道光年间,那年七月半,村里最美的姑娘秀姑去溪边洗衣裳。
傍晚时分,有人看见她蹲在溪心石上,正往竹篮里捡蓝莹莹的田螺。
第二天,村里人在下游发现了她的绣花鞋,鞋壳里趴着两只蓝得发亮的田螺。
打那以后,每逢七月半,溪里就会冒出这种蓝螺。老辈人说,那是秀姑成了河婆,在收集替身……”
唐泽仁注意到,说到“替身”二字时,水生娘突然捂住了嘴,指缝里漏出压抑的呜咽。
陈老伯从墙角取来个陶罐,揭开盖子,里面泡着几个蓝得妖异的螺壳。他看了水生娘一眼接着说:
“更邪门的是,这螺离水三日不死,放在暗处会自己发光。要是煮来吃能治疗很多怪病,但是如果过量了……。”
他忽然噤声,眼睛望向床上的水生。屋里静得可怕,只有油灯芯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
唐泽仁拿起一个螺壳对着灯光细看,螺壳表面的蓝色纹路并非均匀分布,而是聚集成诡异的漩涡状,乍看竟像张扭曲的人脸。
更奇怪的是,当他转动螺壳时,那些纹路似乎在跟着光线变化,仿佛有生命般缓缓蠕动。
这时另一个小伙子做了个翻白眼吐舌头的怪相说:
“去年王二狗不信邪,七月半煮了一锅蓝螺汤,死的时候浑身发蓝,手指甲都掉光了。”
水生娘突然崩溃大哭:
“都怪我这个老糊涂!明明知道规矩,可水生说城里人高价收这种蓝螺,说有什么稀有的矿物质,能治痨病……。”
哭着将手中的布包散开,几枚蓝螺滚落在地。在油灯照射下,螺壳表面的纹路竟渗出幽蓝的黏液,在地上拖出几道发光的痕迹。
唐泽仁蹲下身,用银针挑起一点黏液。针尖立刻蒙上层蓝雾,散发出刺鼻的铜腥味。
他忽然想起《本草拾遗》中记载的“蓝泪石”,据说是冤魂所化的毒石,遇水则生蓝涎。
唐泽仁看银针上的蓝雾在空气中缓缓消散,马上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站起身说道:
“不是河婆索命,是……”
这时窗外突然炸响一声惊雷,震得药柜上的瓷瓶叮当作响,刚才还晴朗天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在雷声余韵中,远处隐约传来女子哭泣般的水流声。所有村民都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陈老伯的烟袋锅再次落地,这次滚到了门边。
在诡异的寂静中,唐泽仁听见水生虚弱的声音:
“我看见……石头上坐着个穿蓝衣裳的……”
话未说完,水生突然瞪大眼睛,指着窗外发出“嗬嗬”的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