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点状元
汴京的雪,下得比往年早。贡院墙外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挑着雪,像谁把银簪插在了树杈上。秦观缩着脖子往客栈跑,棉袍被风灌得鼓鼓囊囊,怀里揣着的笔墨纸砚硌得肋骨生疼——再过三日,便是春闱,他这寒门学子,赌上了十年寒窗,赌上了老家母亲缝补三年的积蓄,赌上了往后能不能让灶台上多块腊肉。
客栈老板娘正用笤帚扫门阶,见他进来,哈着白气道:“秦相公,今儿的炭又涨了,你那屋……”
“续,续三日。”秦观摸出怀里皱巴巴的碎银,指尖冻得发僵,“我省着用。”
老板娘接过银子掂了掂,叹了口气:“也是个苦读的。昨儿西边厢房住了个江南来的举子,自带了暖炉,夜里还听他跟书童念叨‘文章本天成’,哪像你,夜夜读到三更,油灯芯都快烧秃了。”
秦观没接话,低头往自己那间朝北的小屋走。屋角的炭盆只剩点余温,他哆哆嗦嗦摸出火石,打了半天才燃着一小撮炭。火光跳起来,映得墙上他写的“天道酬勤”四个大字歪歪扭扭——那是去年落榜后,他蘸着墨泪写的。
夜里读书,眼皮总打架。秦观掐了把大腿,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抵不住困意。恍惚间,窗外似有影动,他揉了揉眼,见窗纸上印着个纤长的影子,像个女子,手里还拎着盏灯笼,灯笼上描着朵白梅。
“谁?”他哑着嗓子问。
影子顿了顿,一个清润的声音飘进来,像冰棱化水:“先生夜里读书,不怕伤了眼睛?”
秦观披衣起身,推开门。雪地里站着个女子,青布裙,素色披风,头上裹着同色的帕子,只露出半张脸,眉眼弯弯的,像浸在水里的墨画。她手里的灯笼明明灭灭,光落在雪上,泛着淡淡的粉,怪好看的。
“姑娘是……”
“隔壁巷子住的,姓胡,名九娘。”女子侧身避过他的目光,指了指他窗台上冻裂的砚台,“看先生砚台裂了,送方新的来。”说着从袖里摸出方端砚,墨色温润,边缘还雕着缠枝莲,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件。
秦观慌了:“这太贵重,我不能收。”
“先生拿着便是。”九娘把砚台往他手里一塞,指尖触到他的手,凉丝丝的,像刚从雪地里捞出来的玉,“我看先生读书辛苦,夜里若乏了,燃这香试试。”又递过一小截沉香,“助眠,也助文思。”
不等秦观道谢,她已转身踏雪而去。青布裙扫过雪地,没留下脚印,倒像一阵风掠过去,只余灯笼的粉光在巷口闪了闪,没了影。秦观捏着那方砚台,入手温凉,砚池里竟凝着一滴清水,不冻,也不洒,像颗泪珠子。
接下来三日,秦观的日子竟顺了许多。夜里燃着那截沉香,脑子格外清明,写策论时笔尖像长了眼睛,典故往纸上跳,连平日总卡壳的对仗句,也顺顺当当出来了。更奇的是,每日清晨醒来,桌上总摆着一碗热粥,有时是小米的,有时是南瓜的,冒着热气,碗边还搭着块腌萝卜——他明明记得睡前插了门闩。
进考场那日,雪停了,日头怯生生地从云里钻出来。秦观揣着胡九娘给的砚台,手心沁出薄汗。贡院门口乌泱泱全是人,有穿锦袍的公子哥儿被书童簇拥着,有头发花白的老秀才拄着拐杖,还有人对着门匾作揖,嘴里念念有词。他正低头系鞋带,忽听有人唤:“秦相公。”
抬头见是胡九娘,换了身月白袄子,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拎着个布包。她走近了,把布包塞给他:“里面是两块枣泥糕,垫垫肚子。”又低声道,“策论写‘民为本’,准没错。”
秦观一愣:“姑娘怎知……”
“我听茶馆里说书的讲的。”她眼波流转,像藏着星子,“进去吧,仔细脚下的冰。”
三场考下来,秦观只觉浑身骨头都散了。出考场时腿软得差点栽倒,被人扶了一把,回头看,胡九娘站在人群外,冲他遥遥一点头,转身没入了往来的人潮。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枣泥糕早吃完了,只剩油纸包着的余温。
等放榜的日子,比备考还难熬。秦观揣着最后几枚铜板,不敢买肉,每日啃两个馒头,缩在客栈里等消息。老板娘看他可怜,偶尔端碗面汤过来,叹道:“看你文气,定能中。去年中状元的章相公,当年也在我这客栈住过,跟你一样,总对着窗户发呆。”
放榜那日,秦观挤在人堆里,从榜尾往前找。眼睛扫过“三甲”“二甲”,心一点点往下沉,直到看见榜首那两个字——秦观。
他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周围的人欢呼、拍肩、道贺,他却像冻住了,半晌才扯出个笑,眼泪跟着掉下来。挤开人群往客栈跑,想把这消息告诉胡九娘,可巷子里空荡荡的,那间她说是“隔壁巷子”的屋子,锁着门,门环上积着灰,像许久没人住过。
夜里,秦观被敲门声惊醒。开门见是胡九娘,还是那身青布裙,手里捧着个红绸包袱。“恭喜秦状元。”她把包袱递过来,里面是件新做的锦袍,针脚细密,领口绣着暗纹的云。
“姑娘……”秦观喉头发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
“我不是人。”胡九娘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轻得像叹息,“是这汴京城里修行的狐,百年前受你祖上恩惠,说好要还的。”
秦观怔住了。想起那没脚印的雪地,想起凭空出现的热粥,想起砚台里不冻的清水——原来如此。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中了状元,我也算报了恩。”她抬头看他,眼里的星子暗了暗,“往后好好做官,别负了‘民为本’三个字。”
“那你……”
“我要走了。”她后退一步,身影渐渐淡了,像被月光化开,“这砚台你留着,想不起词儿的时候,呵口气,就有了。”
话音落时,人已没了影。窗台上的砚台泛着微光,秦观走过去,呵了口气,砚池里慢慢浮出一行小字:“此身虽异,心同人间。”
后来,秦观做了官,清正廉明,常把“民为本”挂在嘴边。他把那方砚台供奉在书房,遇着难断的案子,遇着写不出的奏折,就呵口气,砚池里偶尔会浮出几个字,或是“查粮仓”,或是“问老农”,从不出错。
有人说,新科状元身边总跟着个白衣女子,夜里在书房窗外站着;有人说,他那方砚台是狐仙所赠,能通神;还有说书的编了段《狐仙点状元》,说那狐仙原是瑶池的仙狐,因犯了错被贬下凡,偏巧遇上秦状元,一来二去动了凡心,助他成了名,自己却化作一阵烟,回了深山。
秦观听了,只是笑笑。他知道,胡九娘没化作烟,也没回深山。每年雪落时,他总会在书房摆上一碗热粥,窗台上放块枣泥糕,像等谁来,又像谁从未离开。汴京的雪一年年下,老槐树的枝桠一年年添新痕,那方砚台里的清水,总凝着,不冻,也不洒,像有人在里头,藏了一辈子的暖。
故事里的狐仙,没有呼风唤雨的神通,只有藏在粥里的热、砚台里的暖、人群中的提点。她的“点”,不是法术干预,而是懂他寒窗苦读的难,知他心怀百姓的真,用最人间的方式,托举起一个寒门学子的梦。孤独的考场路,因这点藏在烟火里的温柔,便有了温度;漫长的人生路,因这份不求回报的成全,便有了牵挂。所谓狐仙,不过是人间善意的另一种模样,藏在雪夜的灯影里,藏在砚台的清水中,藏在每个“知你不易”的瞬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