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妮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吃饭间里静悄悄的,妈妈和爷爷正坐在餐桌前,两人都沉默不语,面前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
当裴妮的身影出现在吃饭间门口时,妈妈像是被吓了一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妈妈的眼眶瞬间又红了,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她慌乱地眨着眼睛,似乎想要控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裴妮慢慢走到餐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面上,那是一张男朋友照片,她特意挑选了最好看的一张。
照片上的伊森戴着眼镜,面带自信的微笑,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完全就是一个阳光向上的有为青年形象。
裴妮用指尖将照片往爷爷那边推了推,简短地说:“就是他。”
爷爷拿起伊森的照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出了“啊”的一声。
爷爷放下照片,抬起头看着裴妮:“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啊?”
裴妮抿了抿嘴,解释道:“本来是要来的,但他马上要从经济系毕业了,论文还要修改,实在抽不开身。他让我代他向你们问好,还说很抱歉发生了这样的事,但他现在真的走不开。”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等他毕业了,我也毕业了,再考虑以后的事吧。不管怎么样,我得先自立,不能只做一个依靠丈夫的家庭主妇。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有自己的尊严。”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回去之后就要准备考大学了。在美利坚,学历越高,将来的路就越宽。我还认识了一位哈佛大学的教授,他愿意帮我申请哈佛。如果能考上,未来的机会就更多了。”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变得飘忽了些,“其实,我也不一定真的会和伊森结婚。所以,我不想给自己太多负担,得轻装上阵,先把自己的路走好。”
谎言一出口,裴妮自己都有些惊讶,她竟然能这么流利地说出这些话,把预科班同学的经历搬到自己身上。
她心里暗暗诧异,可嘴上却停不下来:“我们学校的老师都说,看到我,就像看到了真正的美利坚梦。”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他犹豫着开口问道:“你婶婆知道这件事吗?”
裴妮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但随即她就明白了,爷爷问的不是什么哈佛教授和美利坚梦,而是她肚子里那个意外的孩子。
“我没有告诉她,我怕……要是那位哈佛教授知道了,会觉得我不够专心学业。”裴妮低下头说,“再说,这种事情本来就不需要到处宣扬。”
一直没说话的妈妈突然插话,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对,最好别让你婶婆知道。”她看了爷爷一眼,又补充道,“她也是裴瑜的签证担保人啊。”
言下之意,如果婶婆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会牵连到正在北大读书的妹妹裴瑜。
裴妮转过头,目光落在妈妈那双粗糙的手上。那双手因为常年操劳,指节显得格外粗大,此刻正死死攥着一个黄色的来自美利坚的信封。
那里面装着裴瑜妹妹未来申请美利坚签证可以用到的担保人证明,是裴妮忍着孕吐、强撑着陪婶婆一趟趟跑手续才办下来的。
“是啊,”裴妮的声音轻飘飘的,“我就是怕耽误了妹妹申请美利坚签证,才一直瞒着婶婆的。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已经回京海了。”
妈妈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整个人僵在原地,只能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信封。
裴妮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瞬间就打湿了整张脸。
她先是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吓了一跳,明明刚才还在努力维持着那种从国外回来的体面模样,就像那些偶尔回国探亲的海外华人一样,对国内的一切都带着点疏离感。
她甚至都想好了,过两天要像海外华人们常做的那样,捂着喉咙抱怨几句京海的空气太差,然后轻描淡写地说:“看来还是得早点回去。”
可是现在,所有的伪装都被泪水冲垮了。那些眼泪不停地往外涌,怎么擦都擦不干。
那些她以为已经藏得很好的心事,怀孕的惶恐、对未来的迷茫、在家人面前强撑的坚强,此刻全都随着泪水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再也收不回去了。
这是裴妮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家人面前这样失态地痛哭。裴家的人向来克制,从不会轻易表露情绪,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放任自己崩溃大哭。
妈妈和爷爷都僵在那里,谁也没有出声安慰裴妮。
妈妈的手还攥着那个黄色信封,爷爷低着头,目光盯着餐桌的一角,好像那里有什么特别值得研究的东西似的。他们的这副样子让裴妮心里更难受了。
裴妮看着妈妈和爷爷,心里突然窜起一股无名火。他们就这么干坐着,竟然不如她的男朋友。
她想起自己的男朋友伊森,虽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美利坚傻大个,但至少在她难过的时候,也会过来轻轻抱住她。
裴妮越想越委屈,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又开始害怕了,怕他们看出了什么端倪,发现她说的那些话都是编的。
最让她恼火的是,他们连最基本的关心都给不了,跟她想象中温情的场面差得太远了。
想到这里,裴妮索性破罐子破摔,放声大哭起来。既然没人安慰,那就让他们更尴尬好了。
她就是要让他们难堪,要让他们知道她有多伤心。她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难过。
裴妮越哭越投入,好像要把这些天积攒的所有委屈都借着眼泪发泄出来。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真的这么难过,还是在故意表演给家人看了。
泪水模糊了裴妮的视线,她透过朦胧的泪眼望向爷爷。
那个一向威严的老人此刻在她眼中又变成了一副“靶子”模样,而且是个被击中的靶子,在她的哭声中慢慢向后仰倒。这个姿势裴妮再熟悉不过了,几乎贯穿了她整个童年记忆。
但此刻,看着爷爷这副模样,裴妮用力抹了把眼泪,在心里愤愤地想:“你装什么可怜?真正该被可怜的人是我才对!”
裴妮这一哭,反倒把原本艰难的时刻给哭散了。
在裴家,人人都习惯了把情绪藏得严严实实,尤其是那些难堪的、脆弱的心思,更是要死死憋在心里。
所以当裴妮突然放声大哭时,爷爷和妈妈都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场面,只能尴尬地一声不吭,等她自己哭够停下来。
其实裴妮自己心里也在紧张着。她一边抽泣,一边忍不住想:我现在要是慢慢不哭了,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刚才是在装模作样?这个念头让她连哭都哭不痛快了。眼泪还在流,可心思已经飘到了别处。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伊森面前哭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分心,每次哭完都要内耗半天,担心伊森会不会觉得她是在耍心眼、装可怜。这种自我怀疑的感觉,让她连伤心都不能全心全意。
这时,妈妈终于动了动身子,起身去卫生间拿了条湿毛巾。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想要给裴妮擦擦哭花的脸。
可裴妮心里还憋着气呢,她故意扭过头去,伸手挡开了妈妈递来的毛巾。
不用你管。她在心里赌气地想,然后径直起身去了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裴妮站在花洒下发了好一会儿呆。
等到洗完澡出来,她理所当然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裴妮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四肢摊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算熬过去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说来也怪,大哭一场之后,原本压在心口的大石头好像真的轻了不少。
那些让她哭得死去活来的烦心事,现在想来似乎也没那么要命了。
裴妮轻轻合上红肿的眼皮,全身的肌肉一点一点放松下来。紧绷了这么多天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裴妮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黑暗中突然醒了过来。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街灯在窗帘缝隙间投下微弱的光亮。
裴妮算了算时间,这才意识到按照纽约的作息,现在正是该起床的时候,难怪身体会自然醒来。
隔着房门,她能听到外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里面有爸爸和叔公的声音,妈妈正在跟他们轻声交谈,好象在讨论裴瑜的美利坚签证问题。
裴妮没有起身,依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她猜想着,在她睡着的时候,伊森的照片一定已经在全家人手里传看过了。
想到这里,她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最难开口的事情,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最难堪的时刻总算熬过去了。裴妮在心里对自己说。
接下来要面对的,不过是一些技术性的问题:找一家可靠的医院,把打胎手术做了,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美利坚。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想到这里,裴妮心里突然涌起对妈妈的愧疚。
她知道自己正是利用了妈妈对小时候没法陪她一起长大的负罪感,还有被迫在边疆生活的京海人抹不去的自卑。她利用了这一点,让妈妈替自己扛下了最难以启齿的难堪。
窗外的雨声渐渐清晰起来,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
一阵带着泥土芬芳的清凉气息透过纱窗飘了进来,这是京海雨季特有的味道。
每年这个时候,京海人总是对这场雨怀着复杂的心情,既厌烦它连绵不绝的潮湿,又感激它暂时抵挡了北方已经来势汹汹的酷暑。
谁都知道,等这恼人的雨季一过,京海就会变成一个蒸笼。
所以这雨水中,总是掺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就像京海这座城市本身,让人又爱又恨。
裴妮轻轻翻了个身,身下这张陪伴她度过整个童年的小床发出熟悉的吱呀声。
躺在这里,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变得鲜活起来,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正在准备托福考试、前途无量的少女,每天放学后就窝在这个小天地里,做着关于远方的梦。
当裴妮又一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窗外的天色依然阴沉沉的,京海雨季的天空总是这样,好像一整天都停留在黄昏时分,让人分不清具体时辰。
但裴妮几乎立刻就认出了现在京海的时间。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此刻纽约和京海正好相差十二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纽约应该是晚上,正是她平时准备入睡的时间。
裴妮伸了个懒腰,惊讶地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的,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这几个月来,她还是头一次睡得这么沉、这么踏实。
在纽约的时候,她总是天不亮就惊醒,整个人清醒得可怕,就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似的。即便好不容易睡着,也总有一部分的意识保持着警觉,能听见各种搞人心态的声音。
而现在,躺在童年时代的小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她竟然一觉睡到了自然醒。这种久违的安心感,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裴妮推开房门时,看见叔公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
这位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长辈,在京海的那些年没少带着她到处玩,他们的感情还算不错。
见侄孙女走出来,叔公熟稔地站起身,像她小时候那样伸手帮她捋了捋睡乱的头发。
当他粗糙的手指碰到裴妮的脸颊时,突然顿了顿,下意识地用拇指蹭了蹭她脸上那些新冒出来的斑点。
这些青灰色的斑痕像是灰尘,在裴妮原本白皙的脸上格外显眼。
刚发现这些斑点时,裴妮也是这样拼命用手去擦,以为是什么脏东西。后来才知道,这是怀孕带来的妊娠斑,怎么擦都擦不掉的。
叔公的手指突然僵住了。当他意识到这些斑点的来历时,一丝难以掩饰的嫌恶从他眼底飞快闪过。
虽然转瞬即逝,但裴妮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叔公的那种眼神,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