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的第二次发问,寒意逼人。
屋子里,刚刚因为太子口谕而稍显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比之前更甚。
如果说第一次,是上位者对一个无名小卒的逼问。
那么这一次,便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坛巨擘,对一个初露锋芒的朝堂新贵的审视与盘剥。
林琛手里那块代表着权势和未来的令牌,此刻竟有些烫手。
他有了官职,有了前程。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舍弃性命,用“私情”来遮掩一切的林琛了。
他是大理寺少卿,是东宫护卫统领。
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被放大,被解读,成为朝堂攻讦的利器。
狄莺的心揪紧了。
她看着祖父,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林琛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牵动了伤口,让他额上又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先是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块冰冷的令牌,然后,他的视线缓缓抬起,越过狄公,落在了狄莺的脸上。
那张脸上,有担忧,有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措。
他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回狄公。”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分量。
“属下这条命,是小姐救的。这一点,无论林琛是八品校尉,还是四品少卿,都不会改变。”
“所以,我之前说的话,依然作数。”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现在,林琛能拿来还的,确实不止这条命了。”
狄公眼皮微抬,示意他继续。
“林琛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没有显赫的家世可以作为聘礼。”
他这句话,让狄莺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聘礼?
他竟然真的顺着爷爷的话,说到了这里。
“但我愿以我之官职为礼。”
林琛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我以大理寺少卿之职起誓,必将‘天蝎’一案查个水落石出,将所有企图构陷狄公,危害太子殿下的暗桩,连根拔起。以此,作为献给狄家的第一份礼,保狄府百年清誉,不受宵小侵扰。”
“我以东宫护卫统领之位起誓,必将以我之性命,护卫太子殿下周全。太子安,则国本安。国本安,则狄公您毕生之志,可得传承。此为第二份礼,保狄家万代荣光,与国同休。”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狄莺怔怔地看着他。
她以为他会屈服,会用更卑微的姿态来祈求。
可他没有。
他没有再谈什么虚无缥缈的性命和名声,他拿出的,是实实在在的权柄,是未来,是承诺。
他将自己刚刚得到的一切,毫不犹豫地,全部押在了这场豪赌之中。
他不是在还债。
他是在提亲。
以他自己的前程,以狄家和太子的未来,作为聘礼。
林琛说完这番话,气息又一次变得不稳,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狄公。
“这两份礼,再加上我林琛这条不值钱的命。”
“待此案了结,我便奏请陛下与太子殿下赐婚,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娶狄小姐。”
“不知这份偿还,这份聘礼……狄公,可还满意?”
狄公久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榻上的那个年轻人。
那张苍白的脸上,写满了伤痛和虚弱,可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团不容忽视的火焰。
是野心,是孤勇,也是决绝。
许久之后,狄公那张紧绷的脸,终于缓缓地,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里,有欣赏,有算计,还有一种棋逢对手的畅快。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孙女。
“莺儿。”
狄莺的身体轻轻一颤。
“他拿出的聘礼,你可还满意?”
皮球,就这么被踢到了她的脚下。
从始至终,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祖父用她的名节做筹码,林琛用他的未来做聘礼。
这是一场属于男人的棋局,而她,是那颗最关键的棋子,也是最终的战利品。
满意吗?
她不知道。
她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看着林琛,那个男人也正看着她。
他的眼神,不再是初见时的警惕,也不是重伤时的涣散,更不是刚才面对狄公时的锋利。
那是一种……询问。
一种近乎卑微的,带着期盼的询问。
他在问她,你愿意吗?
狄莺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钟叔。”狄公仿佛没有看到孙女的窘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是,老爷。”一直守在门外的钟叔应声而入。
“送林少卿,去给他准备的院子。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务必让林少卿早日康复。”
“是。”
钟叔立刻招呼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进来,小心翼翼地将林琛连人带榻,抬了出去。
从头到尾,林琛的视线,都没有从狄莺身上移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书房里,又只剩下祖孙二人。
“现在,你可以告诉爷爷,你的答案了。”
狄公走到她面前,语气温和,仿佛方才那个步步紧逼的人,不是他一样。
狄莺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
“爷爷,您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对吗?”
“什么?”
“把他推到绝境,看他如何选择。再给他无上荣光,看他会不会变。”
“无论是死是活,是忠是奸,他都必须和我,和狄家,绑在一起。”
狄公沉默了。
“是。”他没有否认,“林琛是太子选中的人,也是一把双刃剑。我必须确定,这把剑的剑柄,握在谁的手里。”
“那您现在确定了?”狄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诮。
“确定了。”狄公看着她,“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重情义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心里有你。”
狄莺的心,又是一跳。
“莺儿,爷爷不会害你。”
狄公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疲惫,“这世道,对女子太苛刻。你救了他,留在房里一夜,这件事,瞒不住的。与其被人当做把柄攻讦,不如把它变成一桩美谈,一段良缘。”
“将一个前途无量的朝堂新贵,变成我狄家的孙女婿,这才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至于你……”狄公伸手,理了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你觉得,他不好吗?”
狄莺躲开了祖父的手。
她不知道。
她只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像一个被安排好的木偶。
她转身,快步走出了这间让她窒息的书房。
“婚事,我会亲自去向太子提。”
身后,传来祖父不容置喙的声音。
“你,准备做你的新嫁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