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期间的征西侯府,笼罩在一片肃穆的净白里,气氛安静而沉重。连平日里穿梭的仆婢都脚步轻悄,面色凝重,唯恐惊扰了这举国同悲的哀戚,也唯恐……触动了某些看不见的暗流。
从皇宫一路向东的双驾青呢马车,安静地停在征西侯府门前。帘子掀开,征西侯杨易之探身下车。
他一身玄青色素服,外面罩了件厚重的玄色大氅。眉宇间是连日操劳国丧和应对朝堂暗涌带来的深深疲惫,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凝重,仿佛这漫天风雪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迈步走上府门台阶,杨易之步履沉稳,但每一步又都带着沉重。他挥退了欲上前搀扶的侍从,独自一人,穿过寂静的庭院,径直向内院走去。
虽是不能欢庆辞旧迎新的除夕夜,可杨易之此时依然感觉需要片刻独处的安静。
远离灵堂里悲天恸地的哭声,远离朝堂那虚伪的试探与应酬,远离晋王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国丈那深不可测的权谋与算计的安静。
然后,他要暂时摆脱多日的阴郁,与夫人、儿女还有可爱的孙儿孙女一起,享受亲情相伴的幸福、温馨时刻!
书房的炭盆烧的正旺,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入冬后的征西侯府,后宅各房都会定期燃一种香,那是若筠以艾叶、苍术、佩兰、霍香等药粉精心调配的熏香,一股带着清冽药香和融融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杨易之满身的寒气与疲惫。
随着侯爷一起进书房的,还有杨侯夫人。接过夫人递过来温度恰到好处的热茶,杨易之感觉燥郁的心情瞬间舒坦许多!
“侯爷今日这个时候回来,明日几时入宫?”多日早出晚归,杨侯夫人知道夫君的疲惫不仅是心理上的!
“明日到初五,朝中各部轮值治丧。我每日只需午时过去一趟即可!
孩子们呢,可都用过晚膳了?”杨易之把日程安排知会了夫人,便不想再提宫里的事情。
“不知道侯爷今日能回来这样早,子栩和子初已经用过膳回房睡了!”
“若筠呢?这几日顾不上府里的事,若筠的身子都好吧!”
“若筠没事!就是这几日,有些心事重重的,总在自责那日入宫面圣,没有主动要求为陛下诊脉!”杨侯夫人轻叹口气,说出心里的担心,
“还有,从国丧开始,楚王殿下多日没有信来,若筠的心里应该很惦记他的反应和安危。
我看她虽没说什么,可越是这样,反是压在心里容易出问题!
侯爷一直也没收到楚王殿下的回信吗?”
杨易之摇摇头,眼底升起一丝忧虑,
“按时间推算,陛下驾崩的消息最多用不了四天就能到达各州郡,北境虽因冰雪封路不好走,可也不至于太慢……
楚王和若琨的大军,如今与最后的两部处于僵持,就是为了耗尽他们的战力最后能不战而胜!
楚王殿下若脱身回朝奔丧,应该是没问题的!
只是,若楚王只身回来奔丧,就真的只是奔丧了……”
杨易之说到这里,看看夫人,眼里藏不住对楚王回朝匡扶朝野内乱的期盼,
“若楚王殿下要追究陛下驾崩的真相,恐怕要有足够的准备和安排……
可到现在,长庆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我担心这里面还有人会暗中作祟!
高氏,恐怕未必没留后手,晋王当日不曾发难,可不知是不是真的接受了高氏垂帘……”
“那侯爷打算如何应对?朝中现在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楚王殿下应该是他们各方都忌惮,又都想拉拢的那股力量。
可越是如此,我心里越忐忑,我总怕他们会剑走偏锋,在若筠身上打主意!”杨侯夫人只有对夫君才肯说出心中的忧虑,
“而且,若筠的胎已经七个多月了,怀的又是双胎,足月出生恐怕不易。
宫里的太医和稳婆,我如今是不敢用的,还得尽快从洛城找几个医术和人品都可靠的才行!”
“夫人说的是!这个你和葳蕤就多操心,明日我也告诉长庆,让他想办法把范围放大些去寻几个医术精湛的妇科圣手。”
杨易之与夫人商量着,解决了当前心头最重要的事,看看时辰还不太晚,便独自到若筠的院子去看看女儿。
若筠的房间炭火烧得正旺,铜盆里通红的银丝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屋内光线明亮而柔和,驱散了窗外雪天的阴沉。然而,即便是这样温暖的空间里,依然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与忧虑。
从晚膳后回房,若筠就靠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宽大软榻上。
临盆在即,若筠能如从前坐着看书的时候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只能靠着软枕歪在榻上才能缓解胎儿对腰部的压力。
身子虽丰腴了不少,可相比高高隆起的腹部,身形反显得越发单薄。
瓷白如玉的小脸,两颊略有些淡淡的粉色,唇色也很淡,连日来的忧思和身体的沉重负担,若筠眼下泛起淡淡的青影。
可是,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没有丝毫孕中妇人常见的慵懒或迷蒙,反而像深潭寒水,清澈见底、又深不可测,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忧虑和洞悉一切的清醒,还有一股巨大压力下被激起的坚韧。
坐着时,她的双手就放在隆起的腹部,时不时或轻按腹部的某个地方,或自上而下轻摸腹部,似在与腹中的宝贝儿做游戏,又似是在汲取某种力量。
陛下驾崩,若筠自责不已。因她后悔当日明明看到了面露死相的陛下,却因顾及朝中纷争,而没有主动要求为陛下诊脉!
她总觉得,若当时能为陛下诊脉,确认所中何毒,最少可以令陛下的身体拖延些时日。而不至于……
虽她从父亲口中得知了,陛下暴毙,并不完全是中毒日深,而是被人下了催魂香……
“毒杀陛下!竟然没事!只一个良妃错用毒方就搪塞过去了?
显然,得利之人就是下毒之人!”若筠食不安寝,夜不能寐,
“怎么会这样?太医院那么多太医,真的可以集体舞弊,蒙骗陛下!监守自盗?
太医院的太医,本就担负着陛下龙体日常养护,负责检验陛下入口汤药的安全有效,结果……陛下中毒日深,却无一人发现?
如此蒙骗陛下,那陛下身边还有能信任的人吗?难怪自古以来,为王称帝者,都自称'孤家寡人'!”
从杨易之进院门,就有仆婢传报,待他推门而入,原本腰腹间搭着柔软锦被靠在榻上的若筠,已撑起上身坐直了些,芷舒正把一个圆形的靠枕放到小姐身后,帮她支撑沉重的腰身。
见女儿要坐起来,杨易之忙伸手制止,口中同时嘱咐着,
“若筠,别动,好生歇着。”
杨易之的声音依然带着些沙哑和疲惫,他在软榻旁的圈椅上坐下,侍立在一旁的芷茹无声地奉上热茶。
杨易之接过茶盏,浅呷一口,疲惫地揉了揉紧锁的眉心,仿佛要将那里堆积的沉重揉散。
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窗外隐隐传来的、被风雪阻隔得有些模糊的哀乐声。
若筠的目光,细细描摹着父亲脸上每一道疲惫的纹路,尽管杨易之已在书房调整了好久,不想把国丧的沉重带给女儿,可若筠敏感的神经依然能感受到父亲身上那份沉甸甸的凝重。
“父亲,”若筠轻轻吸了一口气,打破了沉寂,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朝中……关于……陛下中毒之事,可有定论?”
她顿了顿,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萦绕在她心头、让她彻夜难眠的关键问题,
“良妃……她,真的是给陛下汤药下毒之人,还留下了认罪血书,然后……自缢身亡?”
杨易之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眼,迎上女儿那双清澈得近乎锐利的眸子。
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等待答案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