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仙总以为自己会腐烂。
根茎会缠绕在一起，树叶会凋败，再也无能为力成为庇护世人的树荫，直到凌青出现了，她的出现，再一次吹动了她的叶子。
少女掀开眼皮，像是惊弓之鸟的四处看看，直到看到了神婆仙，“你……你是谁？”
神婆仙如今的样貌和石窟里面壁画里面画的一样，通身高大，男子骨骼，绿藻一样的发丝垂斜腰间，上面用小铃铛点缀编织成线。这样需要抬头看神婆仙的情况，真跟做梦一样。
凌青思索了一番，“神婆仙。”
神婆仙：“？？？圣女，你算命的。”
凌青：“果然，当初在杀青铃那个洞窟你就在骗我，那个壁画里面画的就是你。你非得和我撒谎，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这下子轮到神婆仙震惊了，后退一步，“圣女，这你怎么一眼看出来的？”
“我又不瞎，你这个手杖高高长长，和你以前的身高一点都不符合。”凌青伸出手来，虚点了点她腰间，“还有，这个喂喂铃。当初你和我说……”
“天阙双姝。我们的通讯法器自当取一个响当当的的名字。”神婆仙道，“这名字，还是你取的。”
沉默了一会儿。
神婆仙道：“对不起，当初老婆子在仙门指控了你。”
“反正都过去了，也没有多大点事情，我又不记挂在心上。”凌青整理了一下自己虚无的裙子，不想再多提及这个事情，站起来打量了一下这个意识空间的树木，再回头猛然看到神婆仙还在盯着自己。这种目光带着长辈看晚辈的慈爱，还是老来得子的那种。
凌青瞬间鸡皮疙瘩起一地，“不是？你居然是个男的，这你怎么没告诉我。”
神婆仙：“老婆子没说自己是女的。”
“那你现在就长得像个男的，声音也是男的，亏我之前还和你……还和你一起泡澡，一起睡觉呢……”凌青别扭道，“不过，反正你是一棵树，男男女女无所谓，你没事就好。”
神婆仙：“老婆子没说自己是男的。”
“……神婆仙神婆仙，你是树仙啊。”凌青可是指尖一碰到他就像是碰到雾气一样，“哦，我差点忘了，这是你的意识空间。你真的没事吧？他们也没事吗？师兄，还有百里轻燕。”
神婆仙眨巴眼：“都没事。”
凌青又道，“现在我们离开了魔渊烬海了吗？东方枫呢。”
神婆仙不言不语，坐了下来。
如今他身高占了优势后，终于不再是盘腿坐了，而是单腿伸出，抬起绿色的眸子仰望着眼前的一棵树，时光好似一道道落叶，连缀着铺在他的身上，凌青也跟着神婆仙一起仰望这颗树，听簌簌的声响。犹如拾贝听海，细微而博大。
总之绝对不能回头和神婆仙对视，一对视，一种含着道别意外的目光如影随形。
凌青翻白眼：“神婆仙，你真别这样看着我，怪渗人的。”
神婆仙缓缓道：“圣女，对不起。”
凌青不自然道：“……好了好了，我早就说了我原谅你了，你别……何况当时情景都那样了，我们两个总得保一个吧，你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好了好了。”
神婆仙看着凌青，说道，“圣女，老婆子一直守着巫族世世代代，守在历代圣女的身旁，守在朝天阙延续着最后一份责任，不仅仅是一份对苍生的肩负。还因为一个预言。“
“你的预言……我怎么就一点都不相信呢。”凌青眼皮抖动。
神婆仙：“老婆子以前在朝天阙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巫神降，魔渊尽’，这兴许也是柏神心里明知道你不是他可以操控的凌青，却忌惮着你，迟迟不肯对你动手的原因。”
凌青疑惑道：“这卦象到底什么意思？巫族还会有巫神降世。”
“老婆子如今才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巫神，魔渊烬海更没有消失的道理。”神婆仙释然道，“老婆子之前执着于这个预言，所造成的千年等待，这种执念岂不是更滋长魔渊烬海的波涛？”
静默。
成百上千的叶子起伏，显得整个世界都空荡荡的。
神婆仙起身，缓缓走到前面，掌心摁着树躯：“这么长的年轮，老婆子等待了这么久，守着魔域的大门，只是为了一份希望。”
凌青掌心接下一片叶子，喃喃：“希望。”
“魔渊烬海是执念不散妖魔鬼怪精，还有仙人道人所有的贪念、嗔念、痴念、爱念、欲念、恶念、怨念。这种执念无法抹杀超度更无法镇压。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累越深，纠结在一起就成为永无宁日的魔渊之海。”神婆仙道，“魔渊烬海的执念消失不了，老婆子的希望也不会预先逃离，直到眼前的这一刻，尽我能尽的。我的身躯，就算倒下也是证明。”
凌青心潮起伏：“神婆仙，我能够做什么，能够改变什么，你告诉我。”
神婆仙：“圣女，你不需要改变什么。老婆子对于巫族使命的执着，使得老婆子全身心都贯注在这上面，忘却了万事万物都有其自然之道。上苍给了我们生命，也给了我们死亡，任何开端，都会有终止，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花开花落，皆是结果。抛却一切，圣女，顺从你的心。”
凌青的眼神变得茫然而游移，可突然坚定起来，“我的心，就是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要阻止东方枫，也要阻止柏神。我要保护世人，保护那些无辜的人。”
“除此之外呢？”神婆仙道，“圣女你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
凌青站在原地。
神婆仙接着道：“我守护过一支族群从繁荣到凋落，在他人眼里很可笑，可是他人怎么能够了解我眼里的文明。人世庸庸碌碌，终日奔波不得闲，我们嘲笑他们徒然用功，可我们又怎么能够见证他们眼里的世情冷暖？圣女，你有你的大道，还有你的怜悯，这两者并不冲突，你去怜悯魔鬼，在他人眼里或觉可笑，可魔鬼眼里你的怜悯，对于他来说，就是全部的意义。”
“神婆仙……你怎么突然说这些，难道你接受了东方枫了？”凌青问道。
“是一种崭新的萌芽，前所未有过的。”神婆仙道：“你的到来，或许就能打破这个天数。”
神婆仙回眸，绿色的眸子剔透如冰湖，“老婆子要死了……才发现魔渊烬海的存在也是意义，他们的执念，只是我们不理解。我们的视角，带给我们的也是枷锁。圣女，老婆子想说，你是老婆子守护过的，最好的圣女。”
“神婆仙！”凌青有点不安，走过来望着他，“你不会消失的对吗？”
神婆仙散开了，绿叶飘落到天际。
凌青冲了过去，口中的呼喊把喉咙卡紧了。才发现神婆仙不过一团绿色的雾气，无烬业火在焚烧着她，骤然神婆仙的影子消失了，一切的一切成了一片漆黑。唯有噼里啪啦凶猛的焚烧声，凌青在师朝江的怀里苏醒过来，看见天地间成为汹涌的漩涡，底下高大的树躯在不断的分崩瓦解。
神婆仙最怕火了。
可她在这个炼狱里，在最后时刻成为托举他们上来的坚强后盾。
“圣女，老婆子会一直为你赐福。真希望，能够待在圣女身边……再看一眼这个世间……那一对小娃娃，嘴里喊着拯救苍生，苍生是那么好拯救的吗?”
潮湿且带有腐蚀性的黑水涌入喉咙，渗入肺腑，凌青忍住呛咳，与师朝江相互搀扶，竭尽全力，终于爬了出来，头顶上显出了一线真正的曙光。魔渊烬海上，狂风肆虐，仿佛所有人在这股力量面前都不得不俯首帖耳。
凌青站起来，忍住心脏的饱胀，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师兄！师兄！我们终于出来了，我们爬出了魔渊烬海，神婆仙……百里轻燕……师兄……师兄！”
师朝江突然栽倒进魔渊烬海里，海浪几乎剥夺了他的呼吸。
凌青慌张到无以复加，手脚并用的爬回去，将他打捞起来的那一刻，才发现他的身上这么多的伤痕，尤其是后脊背，一百零八道狰狞的伤疤，每一道触碰上去的时候，都能感受到雷电劈进骨头的噼啪的嘶吼。
这个仙门的天之骄子，到底还经历过什么？又靠着什么撑到了现在。
“轰隆——”
雷电闪过，凌青看到师朝江身上的青筋迸起，男人在发着抖。黑幕般的雨水盖了过来，凌青挡在他的身前，看到了他的身体丧失了仙力的保护，逐渐消融了皮肉。师兄的仙躯和自己不一样，再继续待下去，他会化成一滩血水的。
凌青咬着牙：“师兄，我们走。”
“凌青……”
“师兄。”
师朝江被凌青背在肩膀上，他发丝黏结在一起，呓语道，“除魔卫道，除恶扬善，还天下一个太平清和，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梦想。”
短短几步路，凌青拼尽全力，浪花扑倒脸颊：“是的，我们一直以来的梦想，会有实现的一天，到时候，我们还要一起历练呢，说好的，我和师兄天下第一好。”
“凌青……为什么不和我坦白。”师朝江轻轻道，“我不在乎你是谁……你我之间，从无分别。”
凌青左手握着他的太和，右手撑着风萤，亦步亦趋的走在魔渊烬海之上，“师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师朝江：“凌青，你想捉的蝴蝶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一瞬间，压在凌青后背的恍然成为一具沉甸甸的尸体，梨花树下的坟头。就算魔渊烬海此时裂开巨口，再把凌青打落深渊，也没有这一瞬间来的溃乱。凌青膝盖一软，几乎握不住手中剑，“师兄……谢星玄……早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的！”
同出无异的捆缚咒。
谢星玄言笑间，在虎妖下的咒语实际在凌青身上，为什么师朝江能够在不耗费灵力的同时娴熟运用？这是单属于云梦师家的隐秘术法。还有云梦师家的那场灭门大火，师朝江用太和剑割开了自我，那一抹白色影子随着水流飘荡进梨花村，梨花村里的梨花树捆缚着的是一抹灵魂。是曾经的师朝江。
同样是天生道子。
可是眼睛呢，为什么谢星玄目不能视。
凌青战栗不已：“可是师兄的眼珠子不是为了自己盲了的吗？”
脚下的魔渊烬海剧烈涌动，好像什么怪物要出来一样。化成了千千万万的小漩涡，那些旋涡就像是密密麻麻长在人身上的圆形虫卵。凌青强撑着往前走，不小心撞到了石头，双膝一跪，咬牙道：“师兄，再撑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要爬出来了。”
师朝江沾血的发带，滴答着粉色的血水，流到了凌青的脖颈。
凌青根本不敢细想，眼前一片茫然，不知身处何地。耸立的山崖仿佛妖魔鬼怪，手持刀枪斧钺，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再撑一会儿，师兄，你别睡。”
“……”
暗流越来越大。
逐渐淹没到腰间，眼看和岸边越来越远。凌青爆发出一股力量，搂着师朝江在魔渊烬海和浪头拼搏，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游上来时，凌青呛咳出一口气，想过去看师兄的伤势，没想到一只靴子踩在自己手腕上，狠狠的碾了碾，再抬头时，是柏神那张明光璀璨的脸，他抬头，说道：“曙光来临了，看到那个灯塔了吗？那是光明塔，这样的黑夜，只有光明才不至于让你迷失方向。”
原来看到的方向，是柏神故意指引的。
凌青另一只手缓缓摸到风萤，没想到手腕咯嘣一下被卸力，两只手肘撑着身体，凌青忍住疼痛，抬起头看柏神，“七十二座光明塔，到底是什么东西。”
“现在众生有救了。”柏神说道。
凌青弓着背，缓解了一下在海里搏浪的酸麻：“先放我的师兄走……”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柏神俯身，脸上是平和的悲悯，“没有人能够爬得出魔渊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