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天天书吧!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花屋湘军传奇 > 第7章 百战归来再读书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同治三年七月的金陵城,空气中还浮动着焦土与血腥混杂的气味。

曾国藩站在天王府的废墟上,脚下断壁残垣间散落着鎏金瓦当的残片,他弯腰拾起半截刻有\"天父\"字样的石柱,指尖摩挲着凹凸不平的刻痕。

远处传来湘军士兵搜刮财物的喧哗声,像无数把尖刀在切割着这座古都最后的体面。

\"大帅!\"幕僚赵烈文提着灯笼匆匆穿过瓦砾堆,袍角沾满暗褐色的血渍,\"九帅正在聚宝门外大摆庆功宴,各营统领都去了,您看......\"

曾国藩将石柱轻轻放回原处,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发抖。

残阳如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把整座天京城都笼罩在阴影里。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祁门大营的雨夜,那时湘军被太平军围困,粮草断绝,曾国荃捧着半碗发霉的米粥闯进中军帐,三十万将士的性命都系在那碗浑浊的水光里。

\"惠甫,取笔墨来。\"

签押房内烛影摇曳,曾国藩提笔的手悬在奏折上方,墨汁滴落晕开成狰狞的斑点。窗外传来隐约的丝竹声,那是他胞弟在犒赏三军。

他闭上眼,仿佛看见十万湘军化作十万柄悬在头顶的利剑,剑柄上缠着黄绫的圣旨正在八百里加急的路上。

\"大哥!\"曾国荃踹开房门时,满身酒气裹挟着夜风灌进来。

他腰间新换的玉带扣上镶着鸽血红宝石,那是从某位太平天国王爷身上扯下的战利品。\"

听说你要裁军?\"他解下佩刀重重拍在案上,刀鞘上未干的血迹在奏折上洇出暗红的花纹。

曾国藩的笔尖终于落下,工整的馆阁体在宣纸上蜿蜒:\"臣查湘勇营制,本系权宜之计......\"砚台里的墨汁突然泛起涟漪,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

二十年前在荷叶塘老宅教弟弟临帖的场景蓦然浮现,那时九弟握笔的手也是这样发抖,墨汁污了《岳阳楼记》的宣纸。

\"你疯了吗?\"曾国荃的拳头砸在楠木案几上,震得笔架上的紫毫笔簌簌跳动。

\"这些弟兄跟着我们出生入死十四年!安庆城里饿得吃观音土的时候,是谁啃着草根给你守城?雨花台被围四十六天,是谁用尸体给你堆出条生路?\"

烛火爆出个灯花,曾国藩看见奏折上\"裁撤九成\"的字样在火光中扭曲变形。

他想起上月破城时,萧孚泗提着李秀成首级来献,那脖颈处的刀口参差不齐,分明是生生扯断的。

当时萧将军的指甲缝里还嵌着人皮碎屑,却笑得像个讨赏的孩童。

\"老九,\"他摘下水晶眼镜,用袖口慢慢擦拭,\"还记得道光二十七年会试放榜那日吗?\"

窗外忽然响起夜枭的啼叫,惊飞了檐角栖息的乌鸦,\"我们在贡院墙外看见新科进士簪花游街,你说大丈夫当如是。\"

曾国荃的佩刀突然出鞘半寸,寒光映出他赤红的双眼:\"现在说这些酸话有什么用!眼下这金陵城里,我们曾家......\"

\"曾家什么?\"曾国藩猛地起身,案上茶盏翻倒,褐色的茶水在奏折上漫漶开来。

\"你真当这江南是我们曾家的私产?\"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外间守夜的亲兵佩刀相撞。

\"左宗棠在浙江盯着,沈葆桢在江西候着,僧格林沁的蒙古马队就在江北!\"

更漏滴滴答答地响着,兄弟二人的影子在墙上纠缠成狰狞的怪兽。

曾国藩从暗格里取出个黄绫包袱,层层解开后露出半块虎符:\"这是当年皇上赐的调兵符,你拿去。\"

他的手指抚过虎符上的裂痕,那是咸丰四年靖港兵败时摔的。

曾国荃突然大笑,笑着笑着咳出泪来:\"我的好大哥,你莫不是要学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他抓起虎符狠狠摔在地上,镶金的碎片四溅,\"别忘了!没有我这把快刀,你这柄儒剑早就锈在湖南老宅了!\"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幕,曾国藩弯腰拾起碎片时,后颈的疽疮又隐隐作痛。

这个位置,十四年前被太平军的流矢擦过,如今每到阴雨天就提醒他命悬一线的滋味。

他摸索着取出个紫檀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道密折抄本——都是弹劾曾国荃纵兵劫掠的奏章。

\"你看看这个。\"他将最上面那道折子甩在案上,朱批\"严加管束\"四个字红得刺眼。

\"你以为李少荃为何突然称病不来金陵?他送来的药材里藏着密信!\"烛光突然暗下去,赵烈文蹑手蹑脚进来剪灯花,看见九帅青筋暴起的手正按在刀柄上。

雨声渐急,曾国藩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是半块发硬的麦饼:\"同治元年,你在雨花台苦战,我派人送去二十车粮草,半路被劫了十之八九。\"

他掰下块饼屑放进嘴里,粗粝的麸皮刮着喉咙,\"这是最后半块,亲兵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曾国荃突然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青花瓷瓶。

碎瓷片扎进手掌,他却浑然不觉。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饿得啃食尸体的士卒,用最后力气吹响的牛角号,还有大哥从安庆送来血书中\"存亡继绝\"四个墨字。

\"明日......\"曾国藩的声音突然苍老得可怕。

\"明日你就回湘乡养病吧。\"他展开舆图,手指划过长江蜿蜒的曲线。

\"李臣典旧伤复发,萧孚泗要丁忧,张诗日染了时疫......\",每个名字都像在舌尖滚过刀锋。

五更时分,亲兵送来李鸿章的信。曾国藩就着晨曦读完,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舌舔舐着\"功高震主\"四个字时,他听见营外传来马匹嘶鸣声,是第一批裁撤的士兵正在领取遣散银两。

\"大帅!\"彭玉麟浑身湿透闯进来,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地上积成小洼,\"水师弟兄们听说要裁军,把战船都浇了火油!\"

彭玉麟将军的胡须上还挂着雨珠,\"他们说......说就算沉了船也不留给淮军!\"

曾国藩握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酌留三千\"处晕开黑斑。

他想起咸丰八年重建水师时,彭玉麟站在船头高诵《讨粤匪檄》的模样。

如今那些战船正在雨中燃烧,就像他们亲手点燃的太平天国圣库。

\"告诉弟兄们,\"他提笔在花名册上勾画,\"愿意回乡的,每人加发三个月饷银。

想留在绿营的......\"笔尖突然折断,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就说是本督对不起他们。\"

暮色降临时,最后一批湘军撤出神策门。

曾国藩站在城楼上,看着蜿蜒的火把长龙渐渐消失在暮霭中。

晚风送来断续的楚地山歌,调子是他熟悉的《洞庭鱼米乡》。

突然有匹战马人立而起,朝着金陵城发出凄厉的长嘶。

赵烈文捧着裁军清单过来时,发现大帅的补服肩头湿了一片。

清单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像未干的血迹,每个圈都勾销着一段金戈铁马的往事。

\"还剩多少人?\"

\"刘连捷部三千二百七十八人,都是九帅当年的亲兵。\"

曾国藩望向紫金山方向,那里新起的湘军昭忠祠正在上梁。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点点腥红,像极了天京城头褪色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