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一年深秋的固原,清晨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薄雾。城西军屯的田埂上,新播的冬小麦刚冒出寸许青苗,被霜气打得微微发蔫,却透着一股子倔强的生机——这是萧如薰推行“冬麦春播”新制的头一年,比传统耕作能多收三成,此刻田边还围着几个老农,正蹲在地里扒开积雪,反复查看麦苗的根系,嘴里念叨着“萧将军的法子就是灵”。
萧如薰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便服,没带随从,只揣了块麦饼,沿着田埂慢慢走。他刚从河州回来,巴图的番兵营已能独立守边,昨日还送来消息,说截获了蒙古小股探马,缴获了两匹良马。西北四州的安稳,像这田地里的麦苗,正一点点扎下根来。
“将军!将军!”远处传来急促的呼喊,一名亲兵骑着快马冲破薄雾,马蹄踏过结霜的路面,溅起细碎的冰碴,“京城来的急递!御前的!”
萧如薰心里猛地一沉。万历朝的“御前急递”,用的是明黄色绫缎封套,盖着“承运殿宝”的朱印,非军国大事绝不会动用。他快步迎上去,亲兵翻身下马,双手捧着封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驿卒说,是万岁爷亲批的,让将军即刻卸任,星夜赴京面圣,不得延误!”
拆开封套,里面是折叠整齐的明黄圣旨,墨迹还带着几分新气。萧如薰展开,一行行馆阁体小字映入眼帘:“西北四州防务初定,卿治边有功,着即卸任固原总兵,星夜赴京觐见,所遗职务暂由副总兵赵武署理。沿途州县需供给车马,不得阻滞。钦此。”
没有提召他入京的缘由,只强调“星夜”“不得延误”。萧如薰捏着圣旨的边角,指尖能感受到绫缎的冰凉——万历皇帝久居深宫,近年更是鲜少召见边将,如今突然急召,必是有大事。他想起前几日陕西巡抚派人送来的密信,提了一句“朝鲜战事胶着,兵部有增兵之议”,莫非……
“备马!”萧如薰转身对亲兵道,“去府衙传我命令,让赵武即刻来见,再让杨夫人收拾些随身衣物,不用多,够路上穿就行。”
亲兵刚跑走,田边的老农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将军,您要走?是京城要调您去别处?”萧如薰蹲下身,拍了拍老农手里的麦苗:“大爷放心,我只是去京城一趟,很快就回来。这麦子好好照料,开春浇足了水,收成错不了。”
说话间,赵武已骑着马赶来,身上还带着操练后的尘土。他看到萧如薰手里的圣旨,脸色一凝:“将军,您真要走?这西北刚定,万一蒙古人再来……”
“有你在,我放心。”萧如薰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这是军屯的明细,城西那片新垦的田,明年开春要修三条灌溉渠,从黄河支流引水,图纸在我书房第二格抽屉里。番兵营归巴图管,但操练不能停,每周要跟明军合练一次,火器营的火铳,每月要检修一遍,弹药库的钥匙你亲自管着,不许出半点差错。”
他顿了顿,又道:“茶马互市的税银,每月除了留够守军的饷银,其余的全部存入库房,不许挪用。若有蒙古或番族异动,先固守,再快马传讯京城,切不可冒进。我走后,你就是西北的主心骨,不仅要守住城,还要守住百姓的日子,明白吗?”
赵武接过账册,重重点头:“将军放心!末将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让西北乱了!”
回到总兵府时,杨氏已收拾好了行囊。两个青布包袱放在桌上,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一件裹着厚棉袄和貂裘——京城比固原冷,她特意让人翻出了去年萧如薰平定火落赤后,百姓送来的那件貂裘。见萧如薰进来,她连忙迎上去,递过一杯热茶:“夫君,路上要走多少天?我让厨房烙了些芝麻饼,方便路上吃,还装了些伤药,万一……”
“别担心。”萧如薰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有些凉,许是刚才收拾行李时沾了寒气,“只是去京城面圣,不会有事。家里的事,学堂、织坊,还有军屯的账目,就劳你多费心。”
杨氏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封封好的书信:“这是给徐光启先生的信,前几日他托人带话,说京城朝局复杂,让你凡事多留意。我在信里提了,你到了京城,若有难处,可去找他。还有,这是孩子们写的字,说让你带在身边,想他们了就看看。”
萧如薰接过书信,里面夹着几张皱巴巴的纸,是学堂里孩子们写的“平安”“凯旋”,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子认真。他把书信贴身收好,心里暖得发沉——从万历十八年穿越到这乱世,他一无所有,如今有了能托付后背的兄弟,有了牵挂的妻儿,有了守护的百姓,这西北的土地,早已成了他的根。
“我走了。”萧如薰拿起包袱,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杨氏正站在廊下,眼圈红红的,却强忍着没掉泪。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照顾好自己”,便大步跨出门去。
府门外,巴图带着几个番族首领已等候在那里。他们穿着崭新的皮袍,手里牵着几匹骏马,为首的那匹黑马,鬃毛油亮,四肢健壮,是巴图去年从蒙古人手里缴获的,一直舍不得骑。见萧如薰出来,巴图快步上前,把马缰绳递过去:“将军,这马脚程快,耐严寒,你骑着它去京城,能少受些苦。咱们番族没别的,就认你这个朋友,你早去早回,咱们还等着跟你一起守边呢!”
萧如薰翻身上马,黑马长嘶一声,似乎也知道要远行。他对着众人拱了拱手:“多谢诸位。我走后,西北就拜托大家了。等我从京城回来,咱们再一起喝奶茶,吃手抓肉。”
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腹,黑马纵身跃起,朝着东方疾驰而去。身后,百姓们自发地站在道路两侧,有的捧着刚烤好的饼,有的提着装着热水的陶罐,一声声“将军保重”“早日回来”,在薄雾中飘得很远。
从固原到京城,两千余里路,萧如薰只带了两名亲兵,日夜兼程。他们走的是陕甘驿道,这条道他之前去宁夏镇时走过,如今再走,却见了另一番景象——沿途的州县,城墙多有破损,有的城门甚至没了守军,只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田地里荒草丛生,偶尔能看到逃荒的流民,穿着破烂的单衣,扶老携幼,朝着南方挪动,眼神里满是绝望。
走到庆阳府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不堪,黑马的马蹄陷在泥里,半天拔不出来。萧如薰只得在庆阳府的驿站暂住一日。驿站的驿丞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见萧如薰穿着总兵服饰,却只带了两个随从,不由有些诧异,却还是好酒好菜招待。
席间,驿丞忍不住问:“将军,您这是要去京城?如今京城可不太平,朝鲜那边打了快两年了,听说李如松将军的军队损失惨重,朝廷正吵着要不要增兵呢。”
萧如薰心中一动,故意问道:“哦?朝鲜战事真有这么难?我在西北,只听说倭寇被咱们打得节节败退。”
驿丞叹了口气:“将军有所不知,那倭寇可不是蒙古人可比的。他们手里有火绳枪,打得远,还会挖战壕、筑堡垒,李如松将军攻平壤时,死伤了好几千人呢。如今朝廷里分成两派,一派说要增兵,一派说要议和,吵得不可开交。您这时候去京城,怕是要被卷进去啊。”
萧如薰没接话,只默默喝酒。他知道,驿丞说的是实情。万历二十年,丰臣秀吉派遣十五万大军入侵朝鲜,朝鲜国王李昖逃到义州,向大明求援。万历皇帝派李如松率军四万援朝,虽收复了平壤、开城,却在碧蹄馆遭遇日军伏击,损失三千余人,此后战事陷入胶着。如今万历皇帝急召他入京,十有八九是想让他率军援朝。
次日雨停,萧如薰继续赶路。快到西安府时,路上的流民渐渐多了起来。有一天,他们在路边看到一个妇人,抱着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坐在路边哭。萧如薰让亲兵递过去两个芝麻饼,妇人接过饼,对着他连连磕头,嘴里念叨着“活菩萨”。
亲兵忍不住说:“将军,咱们带的饼不多了,这样下去,到不了京城就没吃的了。”
萧如薰看着远处的流民,沉声道:“咱们少吃一口,他们就能多活一口。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这些百姓,也是大明的百姓。若连他们都活不下去,咱们守边还有什么意义?”
亲兵低下头,不再说话。萧如薰勒住马,望着天边的乌云,心里愈发沉重——明末的乱世,早已不是边疆的几个胜仗就能挽回的。土地兼并、赋税苛重、天灾不断,百姓早已不堪重负,若朝廷再不思变革,只怕这大明江山,真要完了。
行至河南境内时,道路渐渐平坦起来,驿站也规整了许多。这里离京城近,消息也灵通些。驿站的驿卒说,京城最近来了不少日本使者,住在会同馆,说是来议和的,可朝廷里没几个人信他们——去年日军也派过使者,议和期间却偷偷增兵,占了汉城以南的大片土地。
“将军,您不知道,”驿卒压低声音,“前几日,兵部的大人还来驿站歇过,说万岁爷发了火,说再议不和,就派兵把倭寇赶下海去。您这时候去京城,说不定就是要领兵打仗呢。”
萧如薰笑了笑,没说话。他心里清楚,若真要援朝,这场仗不好打。日军有十余万兵力,占据了朝鲜的重要城池,且擅长防守;而大明的援军,要从西北、蓟辽等地调派,路途遥远,粮草运输困难,更不用说朝堂上的议和派还会处处掣肘。
但他别无选择。身为大明的总兵,保家卫国是他的职责。更何况,朝鲜若亡,倭寇下一步必犯辽东,到时候,西北的蒙古、东北的倭寇,两面夹击,大明的处境只会更难。
离京城还有一百余里时,一队锦衣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百户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见了萧如薰,翻身下马行礼:“萧总兵,咱家奉司礼监之命,在此等候您。万岁爷有旨,让您先去鸿胪寺歇息,明日一早再入宫面圣。”
萧如薰跟着锦衣卫来到鸿胪寺。鸿胪寺是朝廷接待外藩和官员的地方,院内种着几棵老槐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接待他的是鸿胪寺丞,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官员,态度十分恭敬,亲自领着他去了客房。
客房里烧着炭火盆,暖意融融。桌上摆着茶水和点心,还有一套崭新的朝服——绯色的袍服,绣着麒麟图案,腰间系着玉带,头戴乌纱帽。寺丞笑着说:“萧将军,这是按您的尺寸做的朝服,明日入宫面圣,可得穿得体面些。另外,咱家听说,明日朝堂上,会专门议朝鲜战事,将军可得提前想好说辞。”
萧如薰谢过寺丞,待他走后,拿起朝服试了试,大小正合适。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色,心里却平静不下来。明日入宫,面对的不仅是万历皇帝,还有朝堂上的文武百官,议和派与主战派的争论,军饷、粮草的筹措,兵力的调派……每一件事,都关系着援朝之战的成败。
他从怀里掏出杨氏给的信,想给徐光启写一封,却又不知从何下笔。徐光启是万历朝少有的开明官员,精通西学,也懂军事,去年还上疏请造火器、练新军,若能得到他的支持,援朝之事会顺利许多。
正想着,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萧如薰打开门,见是一个小太监,手里端着一碗参汤:“萧将军,这是司礼监李公公让咱家送来的,说您路上辛苦,补补身子。李公公还说,明日入宫,见到万岁爷,多说些西北的事,万岁爷喜欢听这些。”
萧如薰接过参汤,谢过小太监。他知道,这司礼监的太监,个个是人精,他们的话,听一半信一半就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万历皇帝对西北的治理是满意的,这或许能成为他争取援朝兵权的筹码。
当晚,萧如薰辗转难眠。他想起了平虏城的孤城死守,想起了河州之战的生死搏杀,想起了西北百姓的笑脸,想起了杨氏和孩子们的牵挂。他不知道此次入京,会面临怎样的命运,也不知道援朝之战会打多久,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为了这大明的江山,为了那些还在受苦的百姓,也为了自己穿越而来的这一世,能活得有意义。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鸿胪寺的官员就来催促萧如薰起身。他穿上朝服,铜镜里的人,身姿挺拔,眼神坚定,早已不是那个初入明末的迷茫者。他跟着引路的太监,穿过层层宫门,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走去。
宫墙高耸,红墙黄瓦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路上的太监宫女都行色匆匆,大气不敢喘。走到午门时,已有不少官员在此等候。他们穿着各色官服,三三两两地站着,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萧如薰,不少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个西北边将,能被万岁爷急召入京,还能穿着绯色朝服入宫,定是有大事。
“这位可是萧如薰将军?”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萧如薰转头,见是一位身着紫色官服的官员,面容儒雅,眼神温和。他认出这是徐光启,连忙拱手行礼:“晚辈萧如薰,见过徐先生。”
徐光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不必多礼。久闻将军在西北平蒙古、抚番族、兴军屯,是难得的将才。今日能在此相见,实属幸事。”
“先生谬赞了。”萧如薰道,“晚辈在西北,多靠朝廷支持,还有将士们用命,不敢居功。”
徐光启点点头,压低声音:“将军,明日朝堂议朝鲜战事,议和派定会以国库空虚、兵力不足为由,反对增兵。你若想请缨援朝,需得拿出切实的办法,比如粮草如何筹措,兵力如何调配,这样才能说服万岁爷和百官。”
萧如薰心中一暖,连忙道:“多谢先生提醒。晚辈在西北推行军屯,一年可收获粮食三百万石,足以供应十万大军半年的粮草。兵力方面,晚辈麾下有三万西北军,再从蓟辽、山东调兵两万,组成五万大军,足以应对倭寇。”
徐光启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将军有备而来,甚好。万岁爷虽久不上朝,但对边事极为上心,尤其是朝鲜战事,他绝不甘心议和。你只需将你的计划如实禀报,定能得到万岁爷的支持。”
正说着,钟声响起,午门缓缓打开。太监高声喊道:“万岁爷有旨,宣西北总兵萧如薰、礼部尚书范谦、兵部尚书石星、内阁大学士赵志皋等入殿!”
萧如薰深吸一口气,跟着徐光启等人,一步步走进了太和殿。殿内庄严肃穆,万历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萧如薰知道,一场关乎大明国运的朝议,即将开始;而他的人生,也将迎来新的转折——从西北的边将,到援朝的主帅,这条路,注定充满荆棘,但他已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