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柏奎无奈道:“此是县里收到王府长史司的牌票,我也是按册来催促应役,册里写的,你家里需出一丁。”
高贞宜听的明白,急道:“我当家的可是为保咱县民才死的,这个月刚去,你也知道的。”
杨柏奎解释道:“君敬是保家卫民,这咱都知道,不过保民社只是周会长组织的乡勇,并非府里摊派,如今册里有他,按惯例,若是丁亡,家里需另出丁顶替。”
说完,瞥眼瞧了瞧杨君敬的爹。
高贞宜大声急道:“咱杨家庄还是匠作户,我爹已五十出头,去做修缮城墙的活,身子也受不住!”
这一大声,刚回到家没一会的辛有福听到对门有争吵声,赶忙走来。
“嫂子,怎么了?”
高贞宜简单和他解释了一下。
辛有福听了立刻动怒,冲杨柏奎怒道:“我君敬哥刚走,你们就欺负他家没人了是吗?欺负克难英烈,就是欺负我们社兵!”
高贞宜赶忙拦住他:“柏奎哥他也是听县里的指派。”
杨柏奎见到辛有福人高马大,穿着社兵的衣服,发怵道:“我也是按册催役,我也不想让咱杨家的人去王府服役啊!”
辛有福是郑州须水镇村民,不了解这边的情况。
河南府下的巩县、偃师、宜阳、洛阳、孟津、新安、嵩县等县里,有许多田地是福王府的田庄,田庄也有庄头和佃户,除此之外,还为福王府划拨的有匠作户、乐工,武生、牲户、屠户、仪仗、典膳厨役、煤户、菜户、库役、医户等。
像这些王府的徭役,大多由王府的长史司与府县征调摊派。
杨家庄、北林庄、西林庄、山泉沟、白窑村,这五村为孝石里,一里内按册出丁服役。
自大明立国以来两百多年经济发展,土地兼并,人丁滋生裂变,终因一条鞭法的改革,赋税由束缚人身的亩丁税制度走向摊丁入地的货币税制度。
而国朝初期的里甲制度,也随之形同虚设。被有钱有田有势的乡绅和宗族代替。不过里甲作为基本制度,也并未消亡,只是权力被乡绅挤占,乡绅多是宗族的族长和话语权的人。
为什么宗族管理能代替里甲管理呢?
这本质上,就是经济结构决定了生产关系。
宗族管理代表着更先进的生产关系。
而当下巩县的生产关系,比起其他县,就更特殊了。
盘点一下生产关系,以势力来计的话,目前巩县盘踞着乡绅宗族势力、官府势力、农会势力、厂长势力、保民营势力、里甲势力、王府势力、鲁庄势力、头役势力。
这些不同的势力,代表着不同的生产关系和利益群体,错综复杂,此消彼长。
里甲势力,早已在嘉靖年间,因一条鞭法的改革赋税货币化、土地兼并大地主的出现、人丁滋生下宗族势力扩大,而被乡绅势力吞并,成为代言人。
头役势力,之前负责催税,这些人在夏秋催税中承担补税的风险,但也导致其严酷催收而牟利。
现在由于被农会包税,头役势力已被保民社吞并,头役等人一夜之间消失,但为啥没有丝毫挣扎呢,因为有的成为农会分事,有的入厂做工,比做头役风险低,收益大。
目前农会势力和厂长势力,已隐约有代替乡绅宗族自治之势。
难道像杨家庄杨老爷、北林庄王老爷、任庄赵老爷这些豪绅都消失了吗?
并没有,他们已由地主转为资本家的趋势,在厂坊里更有话语权和投资权。
不过他们的权力目前仍被限制。
被谁限制呢?农会和保民营。
虽然周怀民利用层层的利益和复杂的股东合资办厂,把这些豪绅富民捆绑到一起,开始转变为资本家,但周怀民也在暗中扶持着工人群体的壮大。
工人群体的壮大,周怀民有两个武器,一个是保民报社,一个是保民营。
这两个都是直属于周记的组织,从成立以来一直如此。
保民营目前所有社兵,目前无论是营长、哨长、队长,都是贫苦村民出身,周怀民暗中严格把控着士绅的渗入。
没有受过后世专业的政治和理论指导,是看不出周怀民整盘的布局和真实意图的。
即使最了解内幕的张国栋、黄必昌、周昌鹤三人,也被眼花缭乱的组织结构和操作所迷惑,只当是为了抵御贼寇,免遭祸害。
在整个农会建立过程中,农会只吸收自耕农和乡绅的土地,从头至尾没有触碰王府田庄。
但即使如此,从六月至八月,整个巩西、巩北、巩南大张旗鼓的成立农会,兴建各种工程,王府的田庄势力还是被农会冲击。
因为王府的佃农们也是巩县村民,他们也到厂里做工。田庄的生产势必会造成影响。
巩县这还算是最好的。
在交通要道的宜阳,目前户丁十不存一,死绝殆尽。官道左右望去,方圆几十里几乎无人烟。
宜阳的王府田庄和役丁,已彻底荒芜。
最近张献忠和老回回一直和官军在洛阳附近你追我逃,甚至八月底张献忠还攻打了洛阳,被巡抚赶到西边。
虽然没打下来,但整个洛阳人心惶惶,哪有功夫理会下面的田庄。
随着张献忠的西去,洛阳和王府开始征调民壮修缮城墙,而巩县的王府役户共有一百三十九户,也陆续收到里长的催役。
杨柏奎是孝石里的里长,但他更多的是听命于杨氏族长杨老爷及长子杨君岳的族威。
不光是杨君敬被催役,还有白窑村的陈家茂,王府织户刘梅,也就是陈家茂的婆娘、建筑厂厂长王守诚,也就是北林庄王老爷的堂弟,还有其他村民,等等也是王府役户。
当陈家茂见到拿着丁册的杨柏奎,突然有种做一场富贵梦的感觉。
本年正月里,自己从一个贫民,开始到周家沟做工,后来组织白窑村民成为农会会长,又被周怀民青睐,周记注资协助自己创办工具厂。
工具厂受各种工程的强烈需求,疯狂扩张,家有联排厂房和仓房。
现在自己也是巩县有名有姓的人物,虽然没有周、杨、王、赵四个大老爷的功名和身家,但也是巩县第二等的人物了。
村民和附近外县的行商,来到白窑村都要哭求着自己想入厂做工和对外供货。
现在突然被一棍子打醒,原来自己还是王府那个需要自带粮食,去府里无偿劳动,搬砖挨鞭的工奴!
好似黄粱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