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晨曦微露,天边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他却已了无睡意。
脑海中,太庙祭奠的庄严肃穆与凌烟阁的宏伟构想交织闪现。表彰忠烈,重塑尚武精神,这固然是中兴的必要之举。但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
他猛地坐起身,目光锐利。
大宋的根基,在于“器”与“技”!若无坚船利炮,若无精良军械,若无民生富足,所谓中兴,不过是镜花水月。
凌烟阁的营造,礼部尚书周延寿虽已领命,并就礼仪规制提出了周详的方案,但赵桓深知,周延寿长于礼乐文章,于营造百工一道,终究非其所长。尤其是他接下来要推行的那些关乎国运的“奇思妙想”,更需一位真正懂行且有魄力之人来推动。工部尚书一位,自前任因病致仕后,便一直悬而未决,也是一块心病。
不行,此事必须找对人,必须由朕亲自牢牢掌控!
“张望!”赵桓扬声道。
“奴婢在!”守在殿外的张望连忙躬身进来,心中暗道,官家这几日真是夙夜在公,连个囫囵觉都不让人睡了。
“传朕旨意,”赵桓声音沉稳,不容置疑,“宣礼部尚书周延寿、军器监使钱柄、将作监丞刘衍,即刻到文德殿偏殿候召!朕随后便至!”
“奴婢遵旨!”张望不敢怠慢,匆匆领命而去。心中却替那几位大人叫苦:这天还没大亮呢,官家又开始“折腾”了。
赵桓披衣起身,简单用了些早点,便径直往文德殿偏殿行去。他心中早已盘算妥当,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格物院”这颗至关重要的棋子,稳稳地落下!他要亲自点拨,亲自督促,让那些超越时代的智慧,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不多时,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礼部尚书周延寿,以及睡眼惺忪的军器监使钱柄和将作监丞刘衍,便已在文德殿偏殿内恭敬等候。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苦笑和无奈。自打这位年轻的官家亲政以来,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以前虽说也有朔望朝参,但哪像现在这般,官家兴致来了,管你三更半夜还是鸡鸣五鼓,一道旨意下来,就得麻溜地从热被窝里爬起来。
周延寿心中更是腹诽不已:昨日太庙大典,他忙前忙后,几乎一夜未合眼,本以为今日能稍作歇息,谁知这卯时未到,宫里的传召又来了。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努力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待赵桓步入偏殿,三人连忙收敛了脸上的疲惫,大礼参拜。
赵桓看着他们略显憔悴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的模样,心中并无半分愧疚,反而觉得这才是臣子应有的“勤勉”。
“平身,赐座。”赵桓指了指一旁的锦墩,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审视。
待三人落座,赵桓目光缓缓扫过他们,直接开门见山:“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有一桩关乎我大宋国本,利在千秋的大事,要与诸卿商议。”
他先看向周延寿:“周卿,你乃礼部尚书,于典章制度、礼乐文章,朕是信得过的。凌烟阁的礼仪规制,你办得很好。然,朕今日想问问,关于我大宋百工技艺,营造之术,你有何看法?”
周延寿闻言一愣,心中暗道果然与此有关。他定了定神,躬身道:“回陛下,我大宋百工技艺,历代皆有传承,亦不乏能工巧匠。然……然若论精进创新,与汉唐盛时相比,似……似有不足。营造之术,亦多遵循旧制,少有突破。”他答得中规中矩,不敢多言。
赵桓不置可否,又转向军器监使钱柄:“钱监使,朕且问你,如今我大宋军器监所造军械,比之金人,优劣何在?若要打造能克敌制胜之新式利器,军器监可有良策?”
钱柄连忙起身,恭敬道:“回陛下,我朝神臂弩、床子弩等远射利器,设计精巧。然金人铁骑精良,甲坚兵利,我朝刀枪确有不及。若论新式利器,则需……需有高人指点,或……或需耗费巨资,反复试制,臣……臣不敢妄言。”他话说得十分实在,也透着一股无力感。
赵桓目光转向将作监丞刘衍:“刘卿,你于营造算学颇有心得,汴京保卫战时,于地道攻防亦有建树。若朕有一些新的营造构想,或器物改良之法,将作监可有能力将其付诸实现?”
刘衍眼中闪过一丝光彩,拱手道:“回陛下,将作监虽匠人众多,然亦需良方善策以为引导。若陛下有奇思妙想,臣愿率将作监上下,竭力钻研!只是……许多新技艺的尝试,往往耗时耗材,且未必能一蹴而就。”
赵桓听完三人的回答,心中已有了计较。他缓缓走到偏殿中央临时搬来的一张大案前,案上摆放着一些竹管、陶罐、硝石粉末等物。
“朕观那靖康年间守城所用火药,爆则烟火弥漫,声势不小,然破坚之力,似乎尚有不足。”赵桓拿起一小撮硝石,在指尖捻了捻,“朕尝闻,火药之威,在于三物配比。若硝石、硫磺、木炭之量,或增或减,或改变其研磨之精细,其威力是否能更上一层?乃至……开山裂石?”
此言一出,钱柄和刘衍皆是心中一震,陛下竟要亲自指点火药配方?周延寿虽不直接管辖军器,但也知晓此事非同小可。
赵桓见他们面露惊疑,也不在意,又指向旁边一根粗壮的竹管,里面隐约可见填充的黑色粉末。
“此物,军中称为‘火枪’,朕亦见过其喷射火焰碎石之景。然竹管易裂,不堪久用,且射程不过十数步,遇铁甲则无力。”赵桓的声音带着一丝引导,“若以青铜铸管,再辅以精铁箍之,将管壁加厚,其内膛亦效仿炮膛般平滑坚固,是否能承受更猛烈之火药?喷射更远、更具穿透之铁弹、铁砂?”
“再者,”赵桓拿起案上一个打磨粗糙的琉璃杯盏,“朕尝见西域琉璃,光彩夺目,然多为杯盏玩物。若能以特殊之法,将此琉璃制成平整如水、光可鉴人之大片明镜,远胜铜镜百倍,此技艺,我大宋工匠可能为之?若能成,则此物之利,又当几何?”
一连串“异想天开”的问题,如同重锤般敲在三位大臣的心头。他们从未听闻过皇帝会对这些“匠人之事”如此细致,甚至提出这般大胆的设想。
青铜铸管的火枪?能开山裂石的火药?大片平整的琉璃明镜?
这些东西,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周延寿额头开始冒汗,他深知陛下今日召他们前来,绝非随意闲谈。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陛下所言,皆是利国利民之奇思。然,火药配比,乃历代军器监秘传,轻易改动,恐有不测之虞,需反复试制,耗时耗力。青铜铸管之火枪,若要承受猛药,其铸造之法,与寻常铜器大相径庭,且耗费巨大,若不能确保威力,恐得不偿失。至于琉璃明镜……我朝琉璃之法,本就耗费巨大,成品率低,若要制成大片平整明镜,其靡费更是难以估量,且……臣于此道,实非所长,恐难为陛下分忧。”
他这话,说得极为委婉,却也清晰地表达了其中的困难和自己的力不从心。钱柄和刘衍也连连点头,他们作为具体执行者,更清楚其中的难处。
赵桓看着他们脸上那副“此事甚难,望陛下三思”的表情,心中早有预料。他要的,不是他们立刻拿出成果,而是要他们有尝试的勇气和决心!更是要借此机会,将真正懂行、敢干的人提拔上来!
“难?难便不做了吗?”赵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金人铁骑难不难?收复燕云难不难?若因一个‘难’字便畏缩不前,我大宋何谈中兴?!何谈雪耻?!”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殿内空旷之处:“朕决意,于宫内核准,另设一司,名曰‘格致院’!此院不隶属任何部司,直接对朕负责!”
“格致院?”周延寿三人皆是一惊,直接对陛下负责,这等机构,在大宋可是闻所未闻!
“不错!”赵桓语气铿锵,“此格致院,专司研究天下万物之理,改良百工技艺,无论是军国利器,还是民生巧具,皆在其列!朕要工部、军器监、将作监,全力配合格致院行事,凡格致院所需工匠、物料、场地,一律优先供给,不得有误!”
“格致院所需经费,由户部直拨,内帑亦可贴补!所需人手,朕会亲自从尔等各监中择优选拔技艺精湛之工匠,亦可广招天下能工巧匠,不拘一格,唯才是举!凡有献上实用技艺者,一律重赏!入格致院者,其地位俸禄,皆视其贡献而定,优异者,朕不吝封官晋爵!”
赵桓这番话,清晰地表明了格致院的超然地位和皇帝的直接掌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周延寿身上,语气稍缓:“然,此格致院事关重大,工部亦需一位能臣干吏统领协调。周卿,你以为,如今朝中,何人可胜任工部尚书一职,并能辅佐朕,将这格致院的事务初步统筹起来?”
周延寿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陛下这是在给他机会,也是在点他。他连忙叩首道:“陛下圣明!臣……臣愚钝,于营造技艺一道,实非所长,若论工部尚书之选,臣斗胆举荐一人,原工部侍郎吕颐浩。吕颐浩其人,勤勉务实,于水利、营造、军械督造颇有心得,且素有锐意进取之心,或可当此重任,为陛下分忧!”
赵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周延寿总算还没糊涂到家。
“吕颐浩……”赵桓沉吟片刻,此人他有些印象,确实是个实干之臣。他点了点头,却未立刻下令宣召,而是转向钱柄和刘衍:
“钱监使,刘监丞,朕方才所提火药增威、铜管火枪、琉璃明镜三事,虽非一蹴而就,然其利国利军之远景,尔等亦当明了。格致院草创,朕不求尔等立刻拿出成品,但十五日之内,军器监与将作监,必须各自梳理出名下最顶尖的十名能工巧匠,并详述其所擅技艺及过往功绩。同时,将现有火药配方、竹管火枪制造工艺、以及琉璃烧制之法门与瓶颈,整理成册,一并呈上!朕要知道,我们如今能做到哪一步,又在何处受制!”
钱柄和刘衍见陛下语气郑重,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应道:“臣等遵旨!”
赵桓又看向周延寿:“周卿,格致院的选址,朕意属皇城司天监旧址,那里僻静且场地尚可。你礼部与太常寺,可先会同将作监,拿出修缮章程与所需预算,三日内报来。此事,朕要尽快看到眉目。”
“臣遵旨!”周延寿应道。
将这些初步事务布置下去,赵桓这才缓缓道:“吕颐浩既有此才,朕当用之。张望!”
“奴婢在!”
“即刻传朕旨意,宣原工部侍郎吕颐浩,速来文德殿偏殿觐见!就说朕有军国要务,需他即刻前来!”赵桓加重了“即刻”二字的语气。
“奴婢遵旨!”张望匆匆而去。
赵桓这才对周延寿三人道:“今日议事便到此。尔等退下后,即刻着手办理朕交代之事。格致院能否顺利开局,尔等之效率与用心,至关重要。”
“臣等告退,定不负陛下所托!”周延寿、钱柄、刘衍躬身行礼,缓缓退出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