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披着玄色斗篷,背脊挺得笔直,靠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那枚“如朕亲临”的金牌在烛火下泛着冰冷慑人的光泽,压得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他脸色在光影里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唇色浅淡,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眸子,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缓缓扫过面前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的三人。
刑部尚书额尔金、大理寺卿张廷枢、九门提督隆科多,三位跺跺脚京城都要震三震的朝廷大员,此刻额角俱是冷汗涔涔,官袍下的身躯绷得死紧。御前雷霆震怒的旨意言犹在耳,眼前这位抱病坐镇的雍亲王,手中握着的可是能斩断他们所有人脖颈的利剑!
胤禛的指关节在光滑冰冷的案面上极轻地叩了一下。
笃。
那细微的声响在死寂中如同惊雷,震得三人肩头俱是一颤。
“苏培盛。”胤禛的声音不高,带着久病未愈的低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奴才在!”苏培盛如同影子般从角落的阴影里一步跨出,垂手肃立。
“瑞锦祥的程东家,还有那个被本王侍卫弩箭伤了肩膀的刺客,人关在何处?”胤禛的目光并未离开案上摊开的一份名单,指尖蘸了朱砂,在程瑞年三个字上重重一点,鲜红的印记如同滴落的血。
“回主子,程瑞年押在刑部大牢甲字号。那刺客肩伤颇重,经太医处置后,关在九门提督府衙最深的黑牢里,由奴才亲自挑选的王府亲兵日夜轮守,铁桶一般,绝无闪失!”苏培盛语速极快,条理分明。
“很好。”胤禛微微颔首,深潭般的眸子抬起,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刑部尚书额尔金身上,“额尔金。”
“奴才在!”额尔金喉结滚动,后背瞬间又湿了一层。
“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撬开程瑞年的嘴。”胤禛的声音冷硬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霓裳阁那匹云锦上的东西,他经手了多少次?销往何处?江南盐道衙门,除了李卫,还有哪些人签押分肥?京里哪些府上,接过他的孝敬?名单,往来账目,给本王挖!挖地三尺也要挖出来!”他指尖的朱砂在程瑞年的名字旁狠狠划下一道刺目的红痕,“他若骨头硬,大牢里的手段,不必吝啬。本王只要结果。”
额尔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忙躬身,声音发紧:“下官遵命!定不负王爷所托!”
胤禛的目光转向大理寺卿张廷枢:“张大人。”
“下官听令!”张廷枢心头一凛。
“你大理寺的人,即刻分头行动。”胤禛指尖在名单上快速移动,朱砂点过几个显赫的名字,“按图索骥,名单上所有京中涉案官员、勋贵、皇商府邸,即刻围了!许进不许出!所有账册、文书、往来信件,片纸不许遗漏!尤其是与瑞锦祥有银钱、货物往来的凭据,给本王搜干净!”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若有胆敢阻挠、毁证、通风报信者,”他目光扫过案上那枚冰冷的金牌,“金牌在此,准你先斩后奏!”
“下官明白!绝不敢有半分徇私!”张廷枢深深一揖,额头冷汗滴落在地毯上。
最后,胤禛的目光落在九门提督隆科多身上:“隆科多。”
“奴才在!”隆科多声音洪亮,带着军旅的煞气。
“京城九门,给本王守死了!一只可疑的苍蝇也不许飞出去!”胤禛的声音斩钉截铁,“增派巡防营精锐,配合刑部、大理寺拿人!京畿之地,所有车行、码头、漕帮据点,给本王再筛一遍!刺客身上那股特殊的腥膻气,还有那柄弯刀、劲弩的形制,就是线索!掘地三尺,也要把这条线上所有的耗子洞给本王堵死、掏干净!发现可疑踪迹,不必请旨,就地锁拿!敢有反抗,格杀勿论!”
“嗻!奴才遵命!定叫那些魑魅魍魉插翅难逃!”隆科多抱拳领命,眼中是军人执行军令的果决。
胤禛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一阵翻涌的痒意,强忍住低咳的冲动。他挥了挥手,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不容置疑的威压:“都去吧。本王在此,等着你们的消息。事涉国本,谋刺皇亲,此案,必须水落石出!”
“下官(奴才)告退!”三人如蒙大赦,又似肩负千钧,深深一躬,倒退着快步离开了这间弥漫着无形杀伐之气的书房。
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回廊深处。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胤禛略显粗重的呼吸。
“主子,”苏培盛担忧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您脸色不好,歇歇吧。”
胤禛接过茶杯,指尖冰冷。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疲惫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沉的冷硬:“刺客那边,你亲自去盯着。他的嘴,比程瑞年更硬,但也更有价值。撬开它,本王要知道,是谁的手,敢伸到本王的福晋头上!”
“嗻!奴才这就去!”苏培盛凛然应命,转身无声地融入门外的黑暗。
与书房的肃杀冰冷不同,“天然图画”东暖阁内,弥漫着安神汤药苦涩的余味和地龙烘出的暖融。筱悠靠坐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搭着轻软的薄毯,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沉静。灵泉的气息在体内无声流转,滋养着她惊悸后虚乏的身体,也勉强压下识海中因小灵沉寂而留下的空洞与隐痛。
小丫局促地坐在炕边的绣墩上,双手紧紧绞着帕子,眼圈红肿,显然又哭过一场。她看着筱悠苍白的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惊魂未定的颤抖:“姐姐,都是我不好,没护好铺子,才让那贼人差点害了姐姐。”说着,眼泪又要往下掉。
“傻丫头,”筱悠伸出手,轻轻握住小丫冰凉颤抖的手,指尖传递着温热的安抚,“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些人是冲着那匹布来的,是冲着天大的祸事来的。你能护住铺子上下平安,已是极好。”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说起来,霓裳阁这次立了大功。”
小丫抬起泪眼,茫然不解:“立功?”
“嗯。”筱悠微微颔首,琉璃般的眸子在暖光下显得沉静而深远,“若非铺子截下了那匹要命的云锦,又怎会引得那些藏在阴沟里的硕鼠狗急跳墙,自曝其短?若非这一番风波,朝廷又怎能顺藤摸瓜,揪出盘踞在盐务上的巨蠹?霓裳阁,如今是揭开这惊天大案的功臣。”她顿了顿,看着小丫渐渐亮起来的眼睛,“所以,不必害怕,更不必自责。铺子明日照常开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大大方方的。那匹惹事的锦缎,也不必再锁在暗处了,它已完成了使命,可以光明正大地收起来了。”
小丫用力吸了吸鼻子,眼中的惊惶被筱悠笃定的话语一点点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隐隐的骄傲:“姐姐说得对!我们铺子没做亏心事!是那些坏人该死!我明天一早就回去,让伙计们把铺子收拾得亮亮堂堂的,照常做生意!”
“这就对了。”筱悠欣慰地拍拍她的手背,“回去好好歇一宿,什么都别想。府里这边有王爷,有天大的干系,也压不到咱们霓裳阁头上。”
送走了心神稍定的小丫,暖阁内恢复了安静。筱悠靠在引枕上,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圆明园的夜静谧得异乎寻常,但她知道,此刻的京城,正被胤禛以那枚金牌为令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一丝微弱的意念沉入识海深处。
那片空间依旧存在,温润的灵泉气息依旧流淌,滋养着她的身体。然而那株虬结古老的青铜巨树下,曾经朦胧温暖的光团所在之处,如今只剩下空寂。泥土依旧湿润,却再也感知不到那熟悉的、带着亲昵与依赖的灵性波动。
小灵……
一股深切的担忧和无力感悄然攫住了筱悠的心。为了挡下那致命一刀,它耗尽了灵能,陷入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沉睡。胤禛在前方挥动屠刀,肃清奸佞,而她最大的依仗,却为了守护她而沉寂。前路莫测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夜色如墨,更深露重。
“天然图画”书房内的烛火,燃尽了又续上,始终未曾熄灭。
胤禛合衣靠在宽大的圈椅里,闭目养神,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肃。案头那枚金牌在跳跃的烛光下,散发着无声的威压。
门被极轻地推开,苏培盛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快步走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凝重与一丝亢奋。
“主子!”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有重大突破!”
胤禛猛地睁开眼,深潭般的眼底瞬间清明锐利,毫无睡意:“说!”
“程瑞年那老狐狸,骨头没想象中硬!”苏培盛语速极快,“额大人那边用了些手段,他熬不住,招了!除了李卫,两淮盐道衙门上下,从转运副使到管库书吏,几乎被他们买通了大半!盐引印制、登记造册、押运核销,环环相扣,全成了他们私囊的通道!历年通过类似云锦夹带手法偷运出江南的盐引,数额巨大!更有一条,”苏培盛眼中精光爆射,“程瑞年供出,那匹云锦是京里一位贵人点名要的加急货,走的不是寻常商路,而是军驿!”
“军驿?”胤禛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
“是!奴才已派人持王爷手令,连夜突查兵部车驾司相关档房!”苏培盛继续道,“另外,那刺客!奴才亲自守着,用了重药吊住命,撬了整整一夜!终于吐口了!他并非死士,而是江南一个叫漕帮的隐秘组织豢养的高手,专司处理不听话的人和物!这次是奉命入京,目标就是销毁那匹布!他身上的腥膻气,是常年混迹运河漕船沾染的鱼腥、桐油和一种特制驱虫药粉混合的味道!至于那柄弯刀和劲弩的形制,兵部的老匠人看了,说有些像早年西北边军流出去的旧制,但又有改动!”
江南漕帮!西北旧军械!
胤禛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棂!
深秋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卷起他玄色的袍袖,吹得案头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冰冷的空气带着草木霜气,狠狠刺入肺腑,却让他眼底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望向窗外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夜幕,直抵那隐藏在江南水网与西北风沙之后的滔天巨蠹!
夜风呼啸,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胤禛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手中的金牌,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折射出更加冰冷、更加决绝的寒芒。
网,正在收紧。无论牵扯到谁,这把悬在帝国命脉上的屠刀,都将毫不留情地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