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乾清宫东暖阁内,香炉逸出的青烟,无声地盘旋、扭曲。康熙枯瘦的手指捻着佛珠,动作却比平日慢了许多,浑浊的目光落在御案上那份摊开的明黄奏折上,久久未动。
那份奏折,是梁九功方才亲自送来的,来自毓庆宫。上面是太子胤礽的字迹,却不再是往日那故作哀怨的“卒”字,或是撒娇诉苦的牢骚。字字恳切,句句泣血,引经据典,剖析己身,其核心只有一个:恳请辞去储位。
康熙的目光扫过这份请辞奏折,最后定格在那力透纸背的效法先贤、不敢因一己之私,而误江山万民之上。
他枯瘦的手指在奏折冰凉的纸面上缓缓滑过,最终停留在那个沉重的拜字上。殿内死寂,唯有烛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梁九功。”康熙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的梁九功立刻趋步上前,躬身垂手:“奴才在。”
“太子这折子,”康熙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奏折上,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怎么看?”
梁九功心头一凛,腰弯得更低,斟酌着字句:“回万岁爷,太子爷,此折言辞恳切,引经据典,颇有引咎自责、效法古之圣贤让位之德。尤其提及雍亲王殿下肃清盐引巨蠹之功,亦是实情。”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奴才斗胆揣测,此番雍亲王福晋遇刺,封锁九门,雷霆肃杀,怕是让理密亲王殿下感触良深。”
康熙几不可察地轻哼了一声,手指终于从奏折上移开,重重按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感触良深?何止是感触!是吓破了胆!盐引案的血腥,王府福晋在京畿遇刺的凶险,胤禛封锁九门、铁腕肃杀的狠厉,这一切,如同最冰冷的镜子,照出了大清深处盘踞的毒瘤,也照出了一个事实:这副千疮百孔的江山重担,他年迈的身躯扛着已显吃力,而那个曾经寄予厚望的胤礽,早已被吓破了胆,只想远远躲开这漩涡中心。这封辞位奏折,是胤礽的恐惧,却也奇异地,解开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的结扣。
“是啊,”康熙的声音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尘埃落定后的松弛,“感触良深,也难为他了。”他闭上眼,靠回明黄锦缎的引枕上,“传旨,明日辰时正刻,乾清宫大朝,在京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满汉大学士、六部九卿、都统、副都统、统领、副统领,上朝听宣。不得有误。”
“嗻!奴才遵旨!”梁九功心头剧震,知道一场关乎国本的大变局,即将在明日尘埃落定。
翌日,辰时正刻。
乾清宫大殿内,冬日惨淡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投射进来,在肃立的文武百官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凝滞,落针可闻,只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康熙帝高踞于金漆龙椅之上,明黄的朝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癯,眉宇间的疲惫深重,但那双浑浊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黑压压匍匐的朝臣,最终,落在了站在亲王班列最前方的胤禛身上,以及特意被安排在御阶下方左侧、单独设了一张紫檀木圈椅的胤礽身上。
胤礽今日穿戴整齐,脸色却依旧带着几分不自然的苍白,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康熙或胤禛对视,只盯着自己紧紧交握、放在膝上的双手。
“众卿平身。”康熙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百官山呼万岁,依礼起身,垂手肃立,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御座和胤礽身上,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预感今日必有惊天动地的旨意颁下。
康熙的目光落在胤礽身上,声音沉缓,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太子胤礽,昨日向朕呈递奏折,言辞恳切,引经据典,自陈德才不足,体弱多病,深恐贻误军国重事,辜负社稷所托。更言及古之圣贤禅让之德,愿效法先贤,主动请辞太子之位,退位让贤。”
轰!阶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无数道震惊、骇然、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投向了胤礽!主动请辞?退位让贤?这简直是国朝从未有过之先例!
胤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康熙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盖棺定论的威严:“朕览其奏,字字泣血,其心可悯,其志可嘉。太子之位,关乎国本,非德才兼备、精力充沛者不可居之。胤礽体弱,难堪此任,既有此高义让贤之心,朕允其所请!”
“允其所请”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殿内轰然炸开!无数官员脸色骤变,几乎站立不稳!储位,真的易主了!
康熙的目光转向胤礽,语气变得庄重而正式:“胤礽。”
胤礽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眼中是巨大的茫然和一丝解脱般的微光。
“尔曾总理政务,虽力有不逮,亦有辛劳。今主动请辞,其志可嘉。着即册封为和硕理密亲王!理字,念尔曾总理事务之劳;密字,望尔深居简出,静心思过,亦含朕体恤保全之意。享亲王双俸,赐什刹海畔新修府邸一座,以示优渥!”康熙的声音如同金玉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恩威,“望尔谨记今日让贤之高义,修身养性,安享尊荣。”
“和硕理密亲王?”胤礽喃喃重复着这个带着安抚与隔离双重意味的封号,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亲王双俸,新赐府邸,皇阿玛终究给了他最后的体面。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站起身,撩袍,端端正正地对着御座跪下,声音带着一丝解脱的沙哑和哽咽:“儿臣胤礽,叩谢皇阿玛隆恩!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一拜,彻底斩断了与毓庆宫、与那沉重枷锁的所有联系。
康熙的目光从胤礽身上移开,如同移开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他疲惫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那些神情各异、心思百转的臣工,最后,沉沉地落在了身姿笔挺如松、面色沉静无波的胤禛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期许,有托付,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预感着那最终的惊雷即将落下。
康熙枯瘦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龙椅冰凉坚硬的扶手上,仿佛在汲取支撑的力量。他挺直了背脊,浑浊的老眼深处爆射出最后一丝属于帝王的锐利光芒,声音不高,却如同惊涛拍岸,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朕御极天下,已近一甲子。自问宵衣旰食,不敢有负祖宗基业、黎民所托。然,岁月不饶人,近来精力日颓,于繁剧政务,渐感心力不济。盐引巨蠹,祸乱朝纲;京畿重地,竟生刺杀亲王福晋之骇事!此皆朕失察、乏力之过也!”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胤禛,一字一句,带着托付江山的沉重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皇四子雍亲王胤禛,天资粹美,秉性刚毅,忠勤体国,明察秋毫!肃州贪墨,江南亏空,盐引大案,皆赖其洞烛机先,不畏凶险,以雷霆手段肃清积弊,挽狂澜于既倒,安社稷于危倾!其才其德,其忠其勇,实乃朕之诸子中,最堪托付社稷之人!”
康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然:
“为江山永固,为黎民福祉计,朕决意,效法古之圣君,择日行禅位大典,传位于皇四子雍亲王胤禛!望尔等众卿,同心协力,辅佐新君,共保我大清江山,万世永昌!”
“禅,禅位?”
“传位雍亲王?”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乾清宫大殿!所有朝臣,包括那些早已嗅到风声的重臣,此刻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宣告震得魂飞天外!康熙帝,这位统治了大清近六十年的雄主,竟然要主动禅位?对象,正是刚刚肃清盐引巨蠹、手握如朕亲临金牌、锋芒毕露的雍亲王胤禛!
无数道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间聚焦在胤禛身上!惊骇、敬畏、难以置信、狂喜、隐忧、算计,种种复杂情绪交织。
胤禛站在原地,身姿依旧笔挺如松。在康熙那如山的目光注视下,在满朝文武惊涛骇浪般的注视下,他脸上的沉静无波终于被打破。一丝极细微的震动掠过他的眼底,如同深潭投入巨石。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几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随即撩起石青色的亲王袍服下摆,端端正正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膝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轻响。他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沉凝如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重逾泰山的责任,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大殿之中:
“儿臣胤禛,叩谢皇阿玛天恩!儿臣德薄才浅,恐负圣恩!然皇阿玛既以江山社稷相托,儿臣唯有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必不负皇阿玛所托,不负江山黎民!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誓言,如同惊雷,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以铁血与责任开启的新时代的降临。
阶下,理密亲王胤礽看着那个跪伏在地、即将接过这天下最沉重担子的四弟,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是彻底卸下枷锁的轻松,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丝深藏心底的、复杂的敬畏。他慢慢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这乾清宫的惊涛骇浪,终于,与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