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东暖阁的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深冬的严寒。雍正帝胤禛如今已是这大清国的新主人,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身上明黄的常服在烛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他面前摊开的是登基后第一份亟待批阅的奏报,关于直隶雪灾后流民安置的内容。朱笔悬在纸面上方,落下的批示力透纸背:“着户部即刻拨粮,顺天府开粥厂,勿使一人冻毙道旁。延误者,严惩不贷。”
“皇上,卯时初刻了。”苏培盛的声音在门边谨慎响起,提醒着即将到来的首次大朝。
胤禛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登基不过数日,案头堆积的奏报已如山峦,直隶雪灾、漕运不畅、西北军饷调度、江南盐务新章推行…桩桩件件,都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口。他起身,由太监伺候着换上明黄九龙朝服,戴上朝冠。镜中映出的面容,清减,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冷肃与凝重,再无半分新帝登基的踌躇。
“皇后那边如何?”他沉声问。
“回皇上,皇后娘娘已安置好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及小阿哥们往慈宁宫给太上皇后请安,随后会移驾坤宁宫。娘娘说,请皇上安心前朝。”苏培盛连忙回禀。
胤禛几不可察地颔首,不再言语,大步走出暖阁。深冬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动他朝服下摆。他沿着早已肃清的宫道,走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太和殿。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也踏在亿万黎民的生计之上。
太和殿内,寅时刚过,殿内已是灯火通明。在京亲王、郡王、贝勒、贝子、满汉大学士、六部九卿、八旗都统,黑压压一片,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敬畏、探究、忐忑,聚焦在丹陛之上那空悬的龙椅。新朝气象,雷霆雨露,皆在今日。
“皇上驾到!”尖利的通传声划破寂静。胤禛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明黄朝服在灯火下威严夺目。他步履沉稳,目不斜视,一步步拾阶而上,在龙椅上端然落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在殿内轰然响起,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众卿平身。”胤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殿宇的沉凝力量,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百官起身,垂手肃立,屏息凝神。
胤禛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臣,如同实质般带着沉甸甸的威压。他开门见山,没有冗长的虚词:
“朕初登大宝,百业待举,百废待兴。当务之急有三:一曰整饬吏治,贪墨蠹国者,无论品级,严惩不贷!二曰革新积弊,盐务新章,即日起通令全国,一体施行,户部、都察院严查督办,敢有阳奉阴违、借机盘剥者,立斩!三曰劝课农桑,户部即刻统筹,开春后推广新种、兴修水利、轻徭薄赋,务使仓廪实而知礼节!”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金砖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殿内一片肃然,不少官员额角渗出冷汗。这位新帝的铁腕与务实,远超他们的预料。吏治、盐务、农桑,句句直指要害,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新政推行,千头万绪,非朕一人宵衣旰食所能及。”胤禛话锋一转,目光如同探照灯,倏然落在了亲王班列的最前方,那个穿着崭新靛青亲王补服,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身影上。
胤礽正垂着眼,盯着自己朝靴的尖儿,心里默默盘算着下朝后是先去新赐的王府花园溜达一圈,还是直接回去补个回笼觉。这几日卸下千斤重担,他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连呼吸都顺畅了。太上皇帝那边请过安,新帝这边也磕过头,他这理密亲王的富贵闲人日子,眼看就要舒舒服服地开始了。
“二哥。”胤禛那沉冷平稳的声音,清晰地唤出了这个称呼。
胤礽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对上龙椅上胤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一股极其不妙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只见胤禛看着他,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二哥才学渊博,昔年监国理政,经验丰富,朝野有目共睹。朕初登大宝,百废待兴,诸多繁剧政务,非一人之力可担。”
胤礽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不是吧?老四想干什么?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胤禛仿佛没看到他瞬间惨白的脸色,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在胤礽耳边炸响:“着和硕理密亲王胤礽,总理事务王大臣,领衔办理军机处,统筹六部紧要事务,襄赞机枢,为朕分忧!”
轰!胤礽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总理事务王大臣?领衔军机处?统筹六部?襄赞机枢?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刚刚轻松了没几天的心坎上!这,这哪里是闲散亲王?这分明是比太子那个靶子更累、更险、更招人恨的活靶子加苦力头子!太子好歹是储君,名正言顺,他这算什么?新帝登基抓的壮丁?还是看他闲得发慌特意挖的坑?坑怎么越填越大了?
胤礽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茫然、难以置信、巨大的委屈、还有一丝被命运戏耍的悲愤,最终都扭曲成一个极其勉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只觉得喉咙发干,嘴唇哆嗦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和虚浮,出列,对着龙椅深深一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胤礽,领旨,谢恩!定当,竭尽,全力。” 后面报效皇恩几个字,他说得轻飘飘,自己都听不清。
“嗯。”胤禛只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便已移开,仿佛刚才只是安排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军机处择日开衙,一应章程,理亲王尽快拟个条陈上来。”
“臣遵旨。”胤礽几乎是麻木地应道,只觉得脚下发软,退回班列时,脚步都有些虚浮踉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同情的、幸灾乐祸的、探究的、敬畏的,如芒在背。
朝会还在继续,议的是西北军饷拨付的具体细则。胤礽垂着头,站在那里,只觉得胤禛那沉稳有力的声音,大臣们谨慎的奏对,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浓雾,模糊不清。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咆哮:“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老四你不厚道啊!你这是逮着老实人往死里用啊!总理事务王大臣?还领衔军机处?这差事听着威风,干起来比监国还累百倍!全天下的麻烦事都得过手,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你出错,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就想当个富贵闲人喝喝茶遛遛鸟怎么就这么难?!命!真真是苦命!”
好不容易熬到退朝二字响起,胤礽几乎是逃也似的,随着人流快步走出太和殿。深冬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也没能让他滚烫混乱的脑子清醒多少。他脚步虚浮,背影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萧索落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二哥,留步。”一个带着惯常玩味笑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胤礽脚步一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感激涕零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满满的生无可恋和浓得化不开的怨念,看着摇着折扇、踱步过来的九阿哥胤禟。
胤禟桃花眼弯着,上下打量了胤礽一番,啧啧两声:“恭喜二哥啊!总理事务王大臣!领衔军机处!这可是新朝头一份的恩宠!位高权重,圣眷优渥啊!”他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毫不掩饰。
胤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九弟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胤禟折扇啪地一收,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点幸灾乐祸:“哎哟,二哥这话说的!弟弟我可没二哥这份渊博才学和丰富经验,皇上慧眼识珠,这千斤重担,非二哥莫属啊!弟弟我嘛,”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就等着看二哥大展宏图,为新朝鞠躬尽瘁了!”说罢,哈哈一笑,摇着扇子扬长而去。
胤礽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看着胤禟潇洒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他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无形的、名为责任的枷锁,似乎比之前名为储位的那副,勒得更紧、更沉了。他长长地、悲愤地叹了口气,拖着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自己那刚刚到手、还没焐热乎的理亲王府挪去。背影在深冬的寒风中,萧瑟得如同霜打的茄子。
养心殿东暖阁。
胤禛已换下厚重的朝服,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常服,坐在炕桌旁。桌上摆着几样清爽小菜和两碗熬得浓稠的碧粳米粥。筱悠坐在他对面,正用银箸夹起一块酱瓜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听说今日朝上,把理亲王架到火上烤了?”筱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琉璃般的眸子清亮地看着胤禛。
胤禛端起粥碗,喝了一口,热气氤氲了他冷硬的下颌线。他放下碗,语气平淡无波:“能者多劳。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为国出力。”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军机处初立,需一个能镇得住场面、又懂得进退的老成之人坐镇。他最合适。”
筱悠看着丈夫眼底那抹深藏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莞尔一笑,没再追问。她自然明白胤禛的用意。胤礽身份特殊,经验老到,用他领衔军机处,既能堵住悠悠众口,显示新帝心胸,又能把这尊大佛放在眼皮底下看着,还能让他忙得没空胡思乱想或被人利用,可谓一石三鸟。至于胤礽乐不乐意,新帝的旨意,由不得他不乐意。
“只是苦了二哥,”筱悠轻叹一声,又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给胤禛,“怕是回去要跳脚了。”
胤禛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促狭的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夹起碟子里的酱瓜,送入口中,咀嚼着那清脆咸鲜的滋味,只沉沉说了两个字:“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