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昭在段元帅书房里来回踱步,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墙上的西洋挂钟“咔嗒咔嗒”走着,时针已经指向两点半,然而父亲还没有回来。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目光扫过书桌上父亲未批完的军报,又瞥向窗外——此时太阳正是刺眼,再不出门就来不及了。
“...该死。”
他咬了咬牙,转身冲回自己房间。
军装被胡乱扔在椅背上,取而代之的是件月白色便装,领口的盘扣没系规整,透着股刻意为之的随意。
下楼时,他刻意放轻了脚步,目光警惕地扫过客厅。
幸好,段明兰已经出门了,不然指不定又要被她那张利嘴奚落一番。
胡同口,几个军校同学早已等候多时,此时正勾肩搭背地说笑。
见段明昭阴沉着脸走过来,赵常之笑嘻嘻地迎上去:“段少爷,您可算来了!”
段明昭一把拍开他搭上来的手,语气不善:“我说你们几个,干嘛非要拉我去那种地方?”
“哎哟,段少爷这是少见多怪了,”赵常之挤眉弄眼,“如今北平城里有头有脸的公子哥,谁不在梨园有个相好的?”
他压低声音,凑近段明昭耳边:“你看李家三少,为了捧那个新来的花旦,上个月光打赏就花了五千大洋!”
段明昭冷哼一声,甩开他:“下作。”
他大步往前走,声音里带着不屑:“我爹要是知道我跟着你们来这种地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得了吧!”另一个同学笑呵呵的接话,“谁不知道段大帅最宠您这个小儿子?再说了,不过是听个曲儿,又不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段明昭语气硬邦邦的:“说好了啊,我就听一场,听完就走。”
“行行行。”赵常之笑得促狭,“不过先说好了,待会儿可别看得挪不动腿。”
段明昭懒得再争辩,绷着脸被他们推搡着往前走。
转过几条胡同,眼前豁然开朗——
朱漆门楣上挂着崭新的红灯笼,灯笼下悬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庆喜班”三个大字。
门两侧立着两个穿短褂的小厮,正殷勤地迎客。
戏园子里传出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叫好声,热闹得刺耳。
段明昭皱了皱眉,还没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脂粉香与烟草味熏得后退半步。
“走啊段少爷!”赵常之拽着他的胳膊,“戏都快开场了!”
段明昭甩开他的手,硬着头皮跨过门槛。
*
庆喜班内,人声鼎沸。
一楼的大堂挤满了人,茶桌上摆着瓜果点心,跑堂的提着铜壶穿梭其间,时不时添茶倒水。
二楼雅座用雕花栏杆隔开,垂着半透明的纱帘,隐约能看见里头坐着几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
赵常之显然是提前联系过段明兰打过招呼,跑堂的一见他,立刻堆着笑迎上来:“赵公子!段小姐订的雅座给您各位留着呢!”
他领着几人上了二楼,雅座正对戏台,视野极佳。
段明昭众人簇拥着被按在中间的椅子上,浑身不自在。
他环顾四周,发现隔壁雅座里坐着几个熟面孔——都是北平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怀里还搂着浓妆艳抹的姑娘。
“啧。”
他嫌恶地移开视线,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却被烫得差点吐出来。
“段少爷,您这是头一回来吧?”
跑堂的赔着笑,递上一条干净帕子,“待会儿邵老板上场,您可得仔细瞧好了,那身段、那唱腔——绝了!”
段明昭冷着脸没接话,心里却莫名烦躁。
什么绝不绝的,不就是个戏子在台上扭来扭去?有什么好看的?
正想着,戏台上的锣鼓声突然一变,原本嘈杂的戏园子瞬间安静下来。
“要来了!”赵常之兴奋地拍了拍他的肩。
段明昭不耐烦地甩开他,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戏台——
红氍毹上,一道身影踩着鼓点缓步而出。
水袖垂落如流云,腰身裹在绣满海棠的戏服里,明明是个男子,眉眼间却盛满了女子的娇与媚。
邵庭。
段明昭的呼吸微微一滞。
台上的邵庭一个云手,水袖翻飞间,眼尾绯红如血,唇角的笑意似有若无,仿佛隔着满堂宾客,直直望进了他的眼里。
邵庭水袖在身前划出圆润的弧,随即柳腰微折,喉间溢出的唱腔清亮:
“海岛冰轮初转腾——”
段明昭的指尖死死扣住茶碗边缘,指节泛白。
他不懂什么叫“海岛冰轮”,却看得到那人眼尾的韵——不是刻意的媚,是藏在水袖后的韧,像刀尖裹着绸缎,又利又软。
当邵庭的目光扫过二楼雅座时,他甚至觉得那双眼是冲着自己来的,眼尾的绯红烫得他耳根发麻。
......
“这景色撩人欲醉——”
清亮的嗓音在戏园子里回荡,尾音拖得婉转悠长,像是带着钩子,挠得人心痒。
唱腔落在“醉”字上时,邵庭的水袖轻轻搭在眼睫上,指尖露出来的一截皓白。
段明昭的喉结滚了滚,竟忘了要移开视线。
原来戏子登台不是“扭来扭去”,是能把人的魂都勾进那身水红戏服里。
段明昭不懂戏,却莫名被那抹水红色的身影钉在了原地。
灯光下,邵庭眉心的花钿闪着细碎的金光,衬得那张本就精致的脸愈发夺目。
\"怎么样,段少爷?\"
中场休息时,赵公子得意地撞了撞他的肩膀,\"邵老板这身段,这嗓子,值不值得你掏个腰包?\"
段明昭猛地回过神,茶碗里的水晃出了大半,耳根发烫。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故意提高声音,硬邦邦的说道:
\"不过是个戏子,穿得娘里娘气的,有什么好看的!我段明远就是有再多钱,也不会花在这种人身上!\"
赵常之闻言,嘴角噙着笑,故意拖长了声调:“好好好,段少爷最是英明神武有风骨——”
他端起茶壶,给段明昭的茶碗里续上热茶,水汽氤氲间,眼底闪过一丝促狭:
“那您这半场看完了,走还是不走?”
段明昭的目光刚要往戏台飘,又硬生生收回来,落在茶碗里打转的茶叶上。
他端起茶碗,故作镇定地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发麻,却嘴硬道:
“呵,戏也就那样吧,茶水倒是还可以。”
话音刚落,他的视线就像被无形的线牵着,又一次黏回台上。
邵庭正背对着观众整理水袖,腰身折出柔韧的弧度,戏服下摆随动作掀起一角,露出脚踝那截细腻的皮肤,比他靴筒里的丝绸衬里还要晃眼。
段明昭的喉结又滚了滚,指尖在茶碗边缘摩挲着,声音硬邦邦的:“楼下人多,现在下去挤得慌。”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些,“干脆再喝杯茶,等他唱完这出。”
赵常之险些笑出声,却硬生生憋住了,故作正经地点头:“明昭说得对,这茶确实不错,多喝两杯不亏。”
他转过头,冲其他几个同学挤了挤眼睛,几人立刻会意,纷纷附和:“是啊是啊,这茶香得很!”
“可不是嘛,我家都没有这么好喝的茶!”
段明昭轻哼一声,没再接话,可目光却像生了根,牢牢扎在戏台中央那抹水红色的身影上。
锣鼓声再次响起时,他甚至下意识地坐直了些——连自己都没察觉,指尖早已松开茶碗,掌心沁出了薄汗。
赵常之看着他紧绷却忍不住偷瞄的侧脸,心里暗笑:看来父亲交代的“交好段少爷”的任务,有这邵老板帮忙,倒也没那么难。
二楼雅座贵宾有专门的后门离开,可看样子,现在这段少爷是想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