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公馆的客厅里,留声机正放着悠扬的西洋乐,赵常之靠在真皮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烫金封皮的英文小说,书页没翻动过半,唇角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今天这场戏,着实看得值当。
段明昭那个愣头青,竟真拎着一箱子银元去砸庆喜班的场子。
被邵庭三言两语激得方寸大乱不说,最后还得灰溜溜地回来。
赵常之越想越觉得有趣,指尖在书页上捻来捻去,眼底的玩味像水纹似的漾开。
正琢磨着该怎么添点后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混着佣人慌乱的阻拦:“段小姐,少爷他正在看书……”
“起开。”
一道冷冽的女声响起,下一秒,客厅的门被猛地推开。
赵常之抬头,正对上一双凌厉的凤眼。
段明兰站在门口,一身墨绿色旗袍裹着窈窕的身段,波浪卷发披在肩头,红唇如血,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缭绕间,衬得她眉眼愈发锋利。
赵常之瞳孔微微一缩,随即站起身,唇角扬起一抹温润的笑:“明兰姐,你怎么来了?也不让佣人通传一声,我好准备茶点。”
段明兰冷笑一声,随手将搭在臂弯的狐裘外套扔给旁边的佣人,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一步步走到赵常之面前,红唇微勾:“我今天不是来跟赵伯父谈生意的。”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赵常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故作轻松地摊了摊手:“找我?姐姐有什么吩咐?正好我也没吃晚饭,不如让厨房备些菜,咱们边吃边聊?”
段明兰没接话,径直走到他面前,看向赵常之的西装领口——那处还别着枚银质领针,是去年她从伦敦带回来的礼物。
她只是碍于两家情面随意挑的,没想到赵常之倒是经常佩戴。
段明兰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
“赵常之,今天看我弟弟出丑,是不是心里很开心啊?”
赵常之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却被段明兰打断——
“别给我装傻。”
她的红唇勾起一抹冷笑,眼底却一片冰凉:“明昭是个笨蛋,你觉得姐姐也是吗?”
她的指尖轻轻抬起,烟灰簌簌落下,洒在赵常之的西装领口,烫出几个细小的焦痕:
“带他去戏班子,怂恿他泡戏子,现在还跟着他闯人后台……哦,对了,还打着‘帮我处理’的旗号。”
她声音越来越冷,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常之啊,你说,你是觉得姐姐在伦敦读书,是把人读傻了吗?”
赵常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他确实存了看戏的心思,也确实……有点喜欢段明兰。
可他从没想过,段明兰会直接找上门来,一字一句,把他那点小心思扒得干干净净。
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声音有些发干:“明兰姐,你误会了,我只是……”
“不必解释。”段明兰轻笑一声,指尖的香烟摁灭在茶几的水晶烟灰缸里,火星“滋” 地熄灭。
“看在你不是我亲弟弟的份上——”
她凑近他,红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气息带着烟草和香水的混合味:
“那个巴掌,就不赏给你了。”
说完,她直起身,转身走向门口,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赵常之的心上。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常之,你喜欢看戏,姐姐理解。”
她的红唇微勾,眼底却一片冰冷:
“但下次再拿我弟弟当戏看,我就亲自把你绑到庆喜班的戏台子上,让你给北平的权贵们唱一出《霸王别姬》。我看你这身段,扮虞姬倒挺合适。”
赵常之的脸色瞬间惨白。
段明兰轻笑一声,推门离开,只留下一室寂静,和赵常之僵在原地的身影。
门外,段明兰坐进黑色轿车,重新点燃一支香烟,烟雾在车窗内缭绕,模糊了她的侧脸。
她从前并不爱抽烟,在伦敦时甚至厌恶烟草味。
可回国后才发现,这东西能在应付不完的饭局、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生意里,给她片刻的喘息。
就像现在,尼古丁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眼底的疲惫都淡了些。
她深吸一口,缓缓吐出,轻轻叹了口气。
——蠢弟弟,净给她惹事。
不过…… 她眯了眯眼,想起赵常之那张惨白的脸,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这下,他应该能安分一段时间了。
轿车引擎发动,很快汇入北平的夜色里,只留下车尾灯的红点,像支刚熄灭的烟蒂。
*
清晨的北平,天色刚蒙蒙亮,雾气还未散尽,街边的早点摊子刚支起来,蒸笼里冒出袅袅白气。
段明昭特意起了个大早,让佣人备了些上好的茶叶和点心,用红纸包了,又挑了几样西洋来的新奇玩意儿,一并装进锦盒里。
他实在不想被人看见。
昨天带着卫兵气势汹汹地闯进庆喜班,今天却要蔫头耷脑地提着东西去道歉,这要是传出去,他段少爷的脸往哪儿搁?
他换了一身黑色便装,没穿军装,连皮鞋都选了双软底不带响的,恨不得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推开公馆大门时,他刚松了口气,却猛地顿住脚步。
赵常之家的轿车正停在门口,车窗摇下,露出赵常之那张带着笑的脸。
“明昭,我跟你一起过去吧。”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几分歉意:“我昨天想了想,咱们那么做的确有些欠妥。”
段明昭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大步走过去拉开后座车门,一屁股坐进去,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下赵常之的胸口:
“好兄弟,够义气!那正好,省得我让家里司机送,还得费口舌解释。”
赵常之其实被他捶得胸口微痛,面上却不显,只温和笑了笑,没接话。
他闭上眼假寐,掩去眼底的冷漠。
他们这一帮人,和段明昭一起去军校读书,有一半是为了混个镀金的履历,有心眼的更是为了结交段家,为自己家族的未来铺路。
只有段明昭这个蠢货,老老实实背书,踏踏实实训练,还真以为自己是去保家卫国的。
他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上前线战场?
不过是借着军装的壳子,在北平城里继续当他们的少爷罢了。
*
轿车缓缓驶过北平的街景,最终停在了庆喜班门口。
赵常之让司机先去通报,自己则侧头看段明昭——对方正低头摩挲着锦盒边角,指节都捏白了,显然是紧张。
不一会儿,司机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为难:“少爷,庆喜班的人说,班主过两天才回北平,现在是邵老板主事。邵老板说……今日身体不适,暂不接待客人。”
赵常之额角一跳。
他昨天在戏班子根本没开口,怎么这逐客令连他一起捎上了?
他扭头看向段明昭,本以为这炮仗会立刻炸开,毕竟被人堵着门拒见,对段家少爷来说是奇耻大辱。
可赵常之却惊讶地发现,段明昭只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赵常之眸光微闪,想了想,开口道:“明昭,过两日邵老板还有戏要登台,不如我们到时候先去给他捧个场子,等散场了再去后台找他。到时候人多热闹,赔个不是也自然些,正好也能顺便见见那位苏先生。”
段明昭闷闷地“嗯”了一声,看起来心情糟透了。
赵常之见他同意,也不再多说,让司机开车,先送段明昭回家。
轿车驶离庆喜班,段明昭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胸口闷得发疼。
邵庭是故意不见他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心里就像被猫爪挠似的,又烦又躁。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盒边缘,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描金花纹抠下来。
他想起邵庭那双眼睛——明明唇角带着笑,眼底却冷得像冰;想起他被卫兵按在地上时,膝盖磕在青石上的闷响,后来站起来时,裤脚沾着灰,却硬是没弯腰拍一下;
还有那些白花花的银元,被邵庭当成笑话似的,连看都懒得多看……他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不想让姐姐跟戏子走太近,怕被爹骂,怕坏了段家名声。
可话到嘴边,怎么就变成了 “下九流”“给钱滚蛋”?
他在别人眼里似乎就是个不懂事还老办错事的孩子。
段明昭烦躁地闭上眼,一把扯松了领口。
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比昨天被姐姐扇耳光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