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沉胶卷
啊玉蹲在行李箱旁翻找显影液时,指尖扫过个冰凉的金属盒。土坯房的窗棂漏进三两道阳光,刚好照见盒身上凹凸的“柯达”标志——是钟华那台老掉牙的胶片机专用的胶卷盒。
“还藏着没拍完的?”他回头时,钟华正靠在床头数药片,白色的药粒从锡纸板上滚下来,在掌心堆成小小的山。听见这话,钟华捏着药片的手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才开口:“山里信号差,想拍点东西给婉清报平安。”
啊玉没接话,手指已经抠开了胶卷盒的暗扣。他玩胶片十几年,闭着眼都能摸出这是富士的pro400h,钟华最常用的那款——颗粒细,拍夜景不容易糊。暗盒里的胶片只露了个小尾巴,像只蜷着的银灰色小兽。
“别拆。”钟华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刚退烧的沙哑。啊玉抬眼时,正撞见他耳尖泛出的红,像被窗外的日头晒过。“还没洗呢,万一曝光了。”钟华说着要撑起身,却被啊玉按住肩膀按回床头。
“躺着吧你。”啊玉把他按回去时,指尖触到肩胛骨处的薄衣料下,还藏着点未退的热度。他转身把胶卷揣进摄影马甲的内袋,那里贴着心口,暖烘烘的能护住温度。“我带了便携扫描仪,洗完片就能看。”
土坯房的卫生间小得转不开身,啊玉把折叠水盆架在瓷砖地上,倒进去半瓶矿泉水。显影液和定影液按比例兑好时,钟华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门框上,裹着条灰扑扑的棉被,像棵被霜打过的白菜。
“回床上待着。”啊玉头也不抬地拧瓶盖,“医生说你得保暖。”
“我看着。”钟华的声音从棉被里闷闷地传出来,“上次在青海,你洗片时把显影液洒在了睡袋上。”
啊玉的手顿了顿,指尖的药水凉丝丝的。确实有这么回事,三年前在青海湖拍日出,他蹲在帐篷里洗样片,手一抖把棕色的显影液泼了半瓶,钟华那件深蓝色的睡袋上,至今留着块浅褐色的印子,像片没化开的云。
“那是意外。”啊玉把胶卷小心地浸入显影液,红色的胶片在水中慢慢舒展,像条苏醒的鱼。“而且那次之后,我练了半年暗房技术。”
钟华没再说话,只听见棉被摩擦门框的窸窣声。啊玉盯着水盆里的胶片,看影像一点点浮现——最先出来的是村口的老槐树,枝桠在暮色里张牙舞爪;接着是孩子们在晒谷场追逐的身影,模糊的,带着运动的虚影;然后是土坯房的屋檐,雨滴挂在檐角,像串没穿线的水晶。
直到最后几张,啊玉的呼吸突然停了。
漆黑的背景里,浮动着点点绿光,像被打翻的星子坠入墨池。有的连成线,有的聚成团,最亮的那簇停在片草叶上,连叶脉的纹路都看得清。是萤火虫,在山里的夜里。
他想起出发前那晚,自己对着摄影杂志拍大腿:“听说山里有萤火虫,要是能拍到就好了。”钟华当时正对着电脑改项目预算,闻言头也没抬地说:“七月初才是盛期,现在太少。”
“可我想看嘛。”他记得自己当时拖着长音撒娇,像大学时求钟华帮他占图书馆座位那样。钟华敲键盘的手指顿了顿,屏幕蓝光映着他侧脸,轻声说了句:“到时候看看。”
原来他记着。
啊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水面,涟漪荡开,把那些绿光揉成了模糊的光斑。身后传来脚步声,钟华的影子投在瓷砖上,被灯光拉得老长。
“手抖得厉害。”钟华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拍的时候发烧,对焦没对好。”
啊玉转头时,正看见他抿着唇,睫毛垂下来,像只做错事的大型犬。他突然想起大学那年,钟华为了帮他拍荷塘月色,踩进淤泥里崴了脚,回来时裤腿上全是黑泥,却举着相机献宝似的:“你看这张,荷花上的露珠刚好反光。”
那时候的照片早就褪色了,可钟华举着相机时眼里的光,比闪光灯还亮。
“糊了也好看。”啊玉把胶片从定影液里捞出来,用夹子夹在晾衣绳上。水珠顺着胶片往下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水痕。“比我上次在植物园拍的清楚多了。”
去年夏天在城郊植物园,他蹲在草丛里守了三小时,只拍到几只半死不活的萤火虫,翅膀都懒得扇。钟华当时开车来接他,见他满身蚊子包,没说什么,只是从后备厢翻出瓶花露水,对着他脖子就喷。
“那是人工养殖的,没灵气。”啊玉摸着胶片上的绿光,像摸着星星的温度。
钟华没接话,只伸手把他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他的指尖还带着点药片的凉意,触到耳廓时,啊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山里潮气重,”钟华的拇指蹭过他耳尖,“明天回去时,把我那件冲锋衣穿上。”
啊玉抬头,正对上他眼里的光。窗外的阳光穿过他身后的窗棂,在他瞳孔里投下两小块亮斑,比胶片上的萤火虫还亮。
“你那件不是被我泼了咖啡吗?”去年冬天在工作室,他冲手冲咖啡时没拿稳,滚烫的褐色液体全泼在了钟华的灰色冲锋衣上,留下块深褐色的印子,像幅抽象画。
“洗干净了。”钟华转身回屋,棉被拖在地上发出沙沙声,“在我背包侧袋里。”
啊玉把晾干的胶片收进扫描仪时,听见钟华在打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哄劝:“婉清,我们后天回去……嗯,药按时吃了……啊玉?他在洗片,刚才还说你上次寄的饼干太甜……”
扫描仪发出轻微的嗡鸣,屏幕上的萤火虫渐渐清晰。啊玉放大画面,突然发现其中一张的角落里,有个模糊的人影。那人举着相机,半个身子浸在草丛里,背影像株被风吹弯的芦苇。
他想起钟华发烧那天,自己在电话里吼他:“你就不能待在屋里休息吗?”电话那头的风声很大,钟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刚看见萤火虫……你不是想看吗……”
扫描仪的嗡鸣突然停了,啊玉抬手抹了把脸,不知什么时候,眼角有点发潮。
钟华挂了电话进来时,正看见啊玉把那张萤火虫照片设成了手机壁纸。“糊成这样还当壁纸?”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两包饼干,是林婉清寄来的杏仁味。
“好看。”啊玉咬了口饼干,杏仁的脆香混着甜味在舌尖散开。他把手机往钟华面前凑了凑,“你看这光,比你当年在青海湖给我打反光板时还亮。”
钟华的耳尖又红了。他低头咬了口饼干,碎屑落在棉被上,像撒了把星星。“那时候你非要拍逆光,”他含混地说,“不打板脸就黑了。”
“所以你举了半小时反光板?”啊玉挑眉,记得林婉清当时偷偷拍了张照片,画面里钟华举着银色的反光板,胳膊伸得笔直,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棵沉默的树。
钟华没说话,只是把另一包饼干塞进啊玉手里。包装袋的响声里,啊玉听见他轻声说:“你拍的东西,不能黑。”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照在两人脚边的行李箱上。啊玉摸着口袋里的胶卷盒,突然想起出发前,钟华在工作室的角落里,偷偷往他相机包里塞了包暖宝宝。当时他还笑钟华老派,现在才发现,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暖意,早像胶片上的影像,在时光里慢慢显影,清晰得晃眼。
“明天早起拍日出?”啊玉晃了晃手机,壁纸的萤火虫在屏幕上闪着光。
钟华抬头时,阳光刚好落在他眼里,亮得像盛了片星空。“好。”他说,声音里带着刚退烧的沙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这次我帮你背三脚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