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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陈国·建康

自皇业寺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与未遂兵变后,整个建康城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与压抑。皇城宫阙的飞檐,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翳。

宫城深处,陈霸先半倚在龙榻上,胸腹间的创伤依旧隐隐作痛,但这物理的伤痛,远不及他心中那团烧得他日夜难安、却又不得不强行按捺的邪火。 他如同一头被激怒、被算计、受了重伤的孤狼,此刻正蛰伏于暗处,舔舐伤口,用冰冷的目光重新审视着自己的领地与敌人。

他连下数道圣旨,动作迅疾而凌厉。第一道,命中护军杜僧明彻查中军,但凡祖籍三吴的将官,一律先行抓捕下狱,严刑拷问与皇业寺之变的关联。然而,杜僧明虽是勇将,刑讯逼供却非所长,更缺乏足够的侦查手段。审来审去,除了抓得满监牢的哀嚎,竟审不出个子丑寅卯,线索如泥牛入海。这让陈霸先极度不满,心中对这支看似忠诚的“天子亲军”的可靠性和能力,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第二道,他令心腹猛将周铁虎全力搜捕那个行凶后如同人间蒸发般的刺客——和尚法庆。周铁虎带着人马在建康城内外以及周边府县掘地三尺,张贴海捕文书,悬以重赏,却始终毫无线索,连法庆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最终只能无功而返,满面愧色地回宫复命。

第三道,则是询问各地新政推行情况。回复的奏章雪片般飞来,字里行间却多是敷衍塞责、阳奉阴违。尤其是听闻皇帝在皇业寺遇刺、中军不稳的消息后,各地原本就对新政抵触的势力更是有恃无恐,不仅消极应对,反而纷纷上书,言辞“恳切”地劝谏皇帝“得国之艰,守成不易”,“施政当以宽仁为本,顺应民心(实指士族心意)为先”,就差没直说让他放弃新政,与士族门阀共享权力了。

接二连三的挫折,像冰冷的铁锤砸在陈霸先心上。他清醒地认识到,士族的力量盘根错节,远超他之前的预估。依靠现有官僚体系和军队中的旧有势力去清洗、去推行他的意志,效率低下且掣肘重重。

他需要一个全新的、绝对忠诚于他个人、行事可以不择手段、不受任何规矩束缚的工具!

一个大胆而阴狠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养伤期间,他开始不动声色地着手。他将目光投向了一个常被忽视、却与皇权天然亲近的群体——宦官。

他以处理宫内事务、加强宿卫为名,秘密从中常侍郑译等亲信太监中,挑选了五百名机灵、忠诚且不乏狠辣之辈,在宫内一处隐秘的偏殿进行特殊训练。

这支新部队,被他赋予了一个看似风雅、实则暗藏杀机的名字——梅花卫。梅花香自苦寒来,他要用这支从“苦寒”与“污秽”中淬炼出的利刃,去肃清朝野!

郑译此人,外表谦恭,内里却极擅揣摩上意,手段阴柔狠毒。他深知这是自己飞黄腾达的绝佳机会,将这支太监队伍训练得如同幽灵,精于潜伏、刺探、监听与……刑讯。

仅仅秘密训练了一个多月,梅花卫的触角便开始伸出宫墙。在郑译的运作下,大量建康城内三教九流的人物被吸纳进来——失意的破落户、混迹市井的地痞、为钱卖命的亡命徒、乃至某些渴望攀附权力的小吏。这些人熟悉市井规则,消息灵通,行事无所顾忌,与宫内的太监结合,形成了一张覆盖建康、渗透各阶层的黑色情报与行动网络。

梅花卫的人数迅速膨胀,一度达到三千之众,潜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无声地编织着罗网。

九月初,陈霸先伤势渐愈,能勉强临朝。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雷霆之势,下旨宣布:所有涉及皇业寺之变及后续关联案件的调查、审讯、处置之权,自即日起,全部移交梅花卫!由中常侍郑译全权负责!

此旨一出,朝堂哗然!让宦官执掌如此大权,直接插手外朝军政,审讯将领,这在本朝是前所未有之事!

即便是陈霸先的心腹重臣,如文坛领袖、尚书令徐陵,也深感不安,出列劝谏:“陛下!宦官干政,历来为祸之阶!刑狱之事,关乎国体民心,应交由法司循律办理。以阉人掌此重权,恐失人心,更恐滋生冤滥,有损陛下圣德啊!”

陈霸先斜靠在御座上,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他冷冷地扫过徐陵,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徐卿,朕知你忠心。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对付那些隐藏在暗处、勾结串联、意图颠覆朝廷、破坏新政的魑魅魍魉,若不下此等猛药,不施霹雳手段,他们岂会知错?岂会畏惧?朕要的,是快刀斩乱麻,是立竿见影!”

徐陵看着皇帝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决绝,知道再劝无用,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深深忧虑,只能摇头,长叹一声,退回班列,不再言语。

而事实证明,这群由太监和地痞流氓组成的“梅花卫”,在搞刑狱、撬开人嘴方面,效率高得惊人。

那些被杜僧明审了许久也问不出所以然的三吴籍中军将官,一落到郑译等人手中,各种匪夷所思、惨无人道的酷刑轮番上阵。不到三天,所有人都“招供”了,攀咬出的同党名单越来越长,有的为了少受折磨或换取一线生机,更是胡乱指认,将平日有隙的同僚、上司,甚至只是说过几句牢骚话的人,都扯了进来。

陈霸先得到这些“供词”,眼中没有丝毫怜悯。他此刻心中充满了对背叛的憎恨和对失控的恐惧,秉持着“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铁血原则,朱笔连挥。

一场腥风血雨,骤然降临中军大营。

短短十天之内,上万名被“供出”或只是稍有嫌疑的中军将士被逮捕、处决。行刑多在夜间或清晨进行,梅花卫如同鬼魅般闯入营房,点名抓人。许多士兵头天晚上还和同袍说笑,第二天清晨醒来,却发现身边的床铺空了,人已被带走,从此再无音讯。整个中军大营,从将领到士卒,人人自危,噤若寒蝉,互相之间不敢多言,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猜忌,昔日“天子亲军”的凝聚力与士气,荡然无存。

建康城的上空,仿佛终日笼罩着一层血色的阴云。

与此同时,另一条关键线索,通过梅花卫那张无孔不入的网,终于浮出水面。经过对法庆以往行踪、交往关系的细致排查和威逼利诱相关知情人,最终确认:刺杀皇后与临川王的凶手法庆,在事后并未远遁,而是藏匿在会稽郡虞氏的庄园之中!会稽虞氏,乃是三吴地区顶尖的士族门阀之一,树大根深,影响力巨大。

消息传到陈霸先耳中,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和剧烈的挣扎。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冲垮理智——果然是他们!三吴士族!虞氏!铁证如山!但另一股冰冷的现实感又死死拽住他。

他出身吴兴长城,太清楚三吴士族之间那种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了。动虞氏,就等于向整个三吴士族集团宣战!届时,不仅仅是朝堂动荡,民间舆论恐怕也会被他们操控,指责他陈霸先“忘恩负义”、“屠戮乡梓”。 更让他寝食难安的是,北面那个虎视眈眈的汉国……若国内乱起,刘璟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就在他举棋不定、内心煎熬之际,北方的“威胁”竟以最直接的方式,降临了。

汉国以“睦邻友好、慰问邻邦”为名派出的使团,抵达了建康。陈霸先不得不强打精神,在偏殿接见。

长孙兕举止得体,但眉宇间带着北方使者特有的、隐约的倨傲。他先代表汉王刘璟表达了“慰问”:“陈主,我汉王闻听贵国近来颇不安宁,先是中军不稳,似有异动;后又闻地方有豪强不法,滋生事端,甚为关切。我汉王念及两国一衣带水,不忍见邻邦生乱,特命外臣前来询问:贵国是否需要我大汉相助?若有所需,我大汉驻江淮之五万精兵,可随时南下,助陈主剿平匪患,安定地方。”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字里行间插手内政、炫耀武力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陈霸先听得心头火起,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但强自压下,挤出一丝还算得体的笑容,婉拒道:“多谢汉王殿下美意。我大陈尚有带甲之士二十万众(夸张武力),足可保境安民,敉平内患。些许跳梁小丑,不劳汉王费心。还请使者回转时,代朕谢过汉王关切。”

长孙兕似乎早有所料,微微一笑,并不纠缠,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微妙起来:“陈主能如此自信,自然最好。不过,我汉王还有一事相告:明年开春之后,汉王有意巡视中原新定之州郡。汉王希望,届时南方能够安安稳稳,莫要再起什么风波事端,以免扰了汉王巡幸的兴致。否则……” 他略作停顿,目光若有深意地看着陈霸先,“汉王或许会觉得,有必要再下江南一趟,亲自来看看,到底是何人在生事。”

这已是赤裸裸的威胁!划定时间,警告他必须在自己“巡视”前搞定内部问题,否则就要武力干涉!

陈霸先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羞辱、愤怒、不甘交织在一起,几乎要让他拍案而起!

他一个开国皇帝,竟被邻国使者如此当面警告、限定内政解决时限!简直是奇耻大辱!

然而,残存的理智死死压住了他的冲动。他知道,现在的陈国,内忧未平,绝无能力与如日中天的汉国抗衡。他放在御案下的手,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脸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道:“请汉王放心……朕,一定会在明年之前,稳定好江东局势。定不会让些许杂音,扰了汉王清梦。”

长孙兕对陈霸先这近乎服软的表态似乎十分满意,起身彬彬有礼地告退。陈霸先还想勉强维持礼节,提出设宴款待,长孙兕却笑着摆了摆手:“陈主的盛情,外臣心领了。只是我等北人,实在吃不惯江东这些精细却寡淡的菜式,还是渡江回北边,吃些羊肉、喝点烈酒来得痛快。告辞。” 说罢,竟是真的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长孙兕一行人离去后,陈霸先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将面前案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碎裂声在空旷的偏殿中格外刺耳。“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这时,一直侍立在侧、伤愈复职不久的监察御史王茂,轻声开口劝慰:“陛下息怒。汉国之人,多北地胡虏习气,粗野无礼乃是常态,陛下不必过于介怀,以免伤了龙体。”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从方才使者的话语中,臣倒是听出了一个对我朝有利的消息。”

陈霸先喘着粗气,看向他:“有何利好消息?”

王茂分析道:“汉使言语间,反复强调汉王明年要‘巡视中原’,并要求我朝在此之前稳定南方。这恰恰说明,汉国的战略重心,明年必定是在北方,极有可能要对宿敌齐国,再度用兵!”

“哦?何以见得?” 陈霸先冷静了一些。

王茂继续道:“陛下请想,今年汉国通过侯景之乱,在江南获利甚巨,国力大增。然而齐国高洋却于趁汉王南下,偷袭得手,险些攻破泰州,威胁关中,汉王义弟高敖曹重伤,汉军亦损失不轻。以汉王刘璟睚眦必报的性格,焉能不复此仇?‘巡视中原’恐怕只是托词,其真实意图,必是集结兵力,报复河桥之战,再度对齐国发动大战,以求彻底解决北患!他要求南方安稳,是怕我朝趁其北顾之时,在背后有所动作,令他腹背受敌。”

陈霸先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爱卿言之有理!如此说来,这确是朕整肃内部、廓清朝野的天赐良机!”

“正是!”王茂压低声音,“汉、齐两国一旦在北面陷入大战,必然无暇南顾。陛下正可趁此良机,以雷霆手段,迅速平定三吴之乱,整合江南力量。待内部稳固后,再全力整修江防,倚仗长江天险,稳固我朝基业。届时,无论北方胜败如何,我朝都已立于不败之地,方可静观时变,徐图将来。”

这一番分析,如同拨云见日,让陈霸先豁然开朗,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扫除。北方的巨兽暂时被另一头猛虎牵制,这正是他解决心腹大患的绝佳时机!不能再犹豫了!

他猛地站起身,尽管伤口仍有些疼痛,但眼神已变得无比锐利和决绝,对侍立一旁的郑译厉声道:“传朕旨意!命梅花卫即刻抽调精锐,由你亲自带队,南下会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那妖僧法庆,从虞氏的巢穴中给朕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有阻拦,视同谋逆,格杀勿论!”

“奴婢遵旨!”郑译眼中闪过兴奋与残忍的光芒,躬身领命。

“同时,传令各军,加紧整顿,清点武备!” 他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望着阴沉的南方天空,一字一顿,仿佛立下誓言:

“待朕料理了这些家门里的蛀虫……下一个,就是整个三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