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陈明开着那辆快散架的破面包车吭哧吭哧地往陈家坳赶,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城里混了五六年,格子间里熬得眼发绿,业绩垫底被裁了,女朋友也嫌他窝囊,一拍两散。老家陈家坳,成了他唯一能去的地方。车子拐上最后那段泥泞不堪的土路,天阴沉得厉害,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山头上。雨点开始稀稀拉拉砸在挡风玻璃上,很快就连成了线,最后成了瓢泼一片。雨刮器像两个垂死挣扎的老人,徒劳地来回摆动,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水幕。他心里急躁,脚下油门踩得狠了些,车轮猛地一打滑,车身剧烈地左右摇晃,接着就是“哐当”一声闷响——整个右前轮结结实实陷进了一个被雨水泡得稀烂的大泥坑里,彻底趴了窝。
“操!”陈明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在空旷的山雨里显得格外突兀和绝望。他推开车门跳下去,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头发和单薄的t恤。他绕到车头,蹲下身,徒劳地看着那半个轮子都陷在浑浊泥汤里的惨状。稀泥糊满了轮胎和轮拱,深得看不到底。他试着用手去扒拉车轮后面湿滑黏腻的泥巴,冰凉的泥水混着沙石灌进他的指甲缝,刺得生疼,没几下手指就冻得发麻,而那车轮纹丝不动,反而因为他的动作似乎又往下沉了一点。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冰凉刺骨。他抹了把脸,抬头望望四周,除了连绵起伏、被雨雾笼罩得灰蒙蒙的山峦和一片片在风雨中摇晃的林子,鬼影子都没一个。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世界遗弃的孤独猛地攥紧了他的心。他像头困兽,对着空山和冷雨,又骂了一句,声音却被哗哗的雨声轻易吞没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缩回车里等待这该死的雨停或者奇迹发生时,一阵奇异的、非常清晰的哼唱声,混在哗哗的雨声里,飘进了他的耳朵。调子很怪,不成曲调,像是山间的风随意穿过某个石缝发出的呜咽,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悠闲自在。陈明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棵虬枝盘结、树冠如盖的老松树下,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是灰色还是蓝色的旧中山装,脚上蹬着一双沾满泥点的老式解放鞋。雨水似乎刻意避开了他,他头顶那片松枝格外浓密,像一把天然的大伞,只偶尔有几滴硕大的水珠砸在他脚边的泥地上。他身形瘦高,背却挺得笔直,脸上皱纹深刻,尤其两道法令纹,像是刀刻斧凿一般,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仿佛能穿透这漫天雨幕,直直看进陈明的狼狈里。他手里还捏着一根细长的树枝,随意地晃悠着,嘴里依旧哼着那不成调的曲子,饶有兴致地看着陷在泥坑里的车和陈明。
陈明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顾不上细想这老头出现的诡异,也顾不上浑身湿透的冰冷,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去,溅起的泥点甩得老高。“大爷!大爷!帮帮忙!”他冲到松树下,雨水暂时被挡住了,但身上的寒意更重,牙齿忍不住有点打颤,“我车陷泥坑里了,实在弄不出来!您看这荒山野岭的,能不能搭把手?或者您知道附近有能叫人来帮忙的地方吗?”
老头停了哼唱,那双清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陈明,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又似乎有点了然。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雨声,清晰地钻进陈明耳朵里:“年轻人,火气莫要那么大。遇事就骂天骂地,于事无补啊。”他顿了顿,用那根细树枝随意地指了指陈明那辆可怜的面包车,“这铁壳子陷得深,靠蛮力,你一个人,不成。”
陈明心里一沉,刚升起的希望又黯淡下去,脸上掩饰不住的沮丧:“那…那咋办?总不能在这过夜吧?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老头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得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白牙,那笑容里透着点顽童般的促狭:“急什么?相逢即是有缘。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不如跟我老头子走一趟?我那破窝棚离这不远,好歹能避避雨,烤烤火,暖暖身子。等雨歇了,老头子我或许有法子帮你把这铁疙瘩弄出来。”
陈明一愣。去一个陌生老头的“窝棚”?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山里?他心里本能地升起一丝警惕和犹豫。可看看自己浑身湿透、冻得发抖的狼狈样,再看看那辆深陷泥潭、毫无指望的车,以及外面越下越大的雨,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咬了咬牙,脸上挤出一点感激的笑,但眼神里还是带着点戒备:“那…那太麻烦您了大爷!真是遇上好人了!我叫陈明,您贵姓?”
“姓白。”老头答得干脆利落,似乎并不在意陈明那点隐藏的警惕。他不再多说,转身就沿着山坡上一条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清痕迹的、极其陡峭的羊肠小径往上走,动作却异常轻捷稳健,脚下打滑的泥泞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白大爷,您等等我!”陈明赶紧跟上。山路比他想象的更难走,湿滑无比,他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差点滑倒,全靠手抓住旁边湿漉漉的灌木才勉强稳住身形,裤腿和鞋子彻底被泥浆糊满了。而前面那个瘦高的“白大爷”,明明穿着沾满泥点的解放鞋,走在同样湿滑陡峭的山路上,却像在平地上散步一样轻松,身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陈明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跟上,不被彻底甩掉。
就这么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就在陈明感觉肺都要炸了、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时,前面的白大爷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山坳拐角处停了下来。陈明喘着粗气,撑着膝盖抬头望去,顿时愣住了。
眼前根本不是什么简陋的窝棚!
几间灰瓦白墙的老房子,巧妙地依着山势错落着,静静地卧在山坳深处的一片平缓坡地上。房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但整体结构完好,透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稳。房子后面是陡峭的山崖,前面是一小片开垦得整整齐齐的菜畦,绿油油的菜叶子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鲜亮。最奇的是,院子一角,几株老梅树虬枝盘曲,明明不是开花的季节,枝头竟疏疏落落地缀着些嫩黄的小花,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幽香,在这凄风冷雨里显得极不真实。院子里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雨水落到这里,似乎也变得温顺了许多,沿着青石铺就的浅浅沟渠,汩汩地流走。
“这…这地方…”陈明张大了嘴,一时忘了喘气,也忘了身上的寒冷和泥泞,只剩下满心的震惊和疑惑。这深山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处所在?而且,这季节的梅花?
白大爷已经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同样显得古旧的木门,回头招呼他,脸上依旧是那种带着点高深莫测的笑容:“发什么愣?快进来,湿衣服穿着舒服啊?”
屋里的景象再次让陈明惊讶。没有电灯,只在堂屋中央的八仙桌上点着一盏老式的玻璃罩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屋子映照得一片暖黄。家具都是老旧的样式,木桌木椅,一张宽大的竹榻,一个结实的木柜,擦拭得一尘不染。靠墙的角落,一个用石头和泥巴垒起来的简易火塘里,柴火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火光跳跃着,一股干燥温暖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陈明身上的寒意。更让陈明心头一跳的是,火塘旁边,一个粗陶茶壶正架在几块石头上,壶嘴里噗噗地冒着热气,一股极其醇厚、难以形容的茶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钻进他的鼻子,让他精神一振,连日的疲惫都似乎被这香气抚平了些许。
“坐,随便坐。”白大爷指了指火塘边两张矮小的竹凳,自己则走到火塘边,拿起一个同样粗朴的陶杯,从那茶壶里倒出小半杯滚烫的、琥珀色的茶汤,递了过来,“先喝口热的,驱驱寒气。”
陈明连忙道谢接过,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啜了一小口。茶水滚烫,入喉却异常温润,一股难以言喻的甘醇从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丝奇异的草木清气,瞬间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扩散到四肢百骸,仿佛连冻僵的骨头缝都被这股暖意熨帖了。他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口气:“白大爷,这茶…真好喝!是什么茶?我从没喝过这个味道。”
白大爷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悠悠地呷着,火光映着他深刻的皱纹,眼神显得更加深邃:“山里的野茶,自己胡乱炒制的,没什么名堂,也就喝个热乎气儿。”他放下杯子,看着陈明,话锋一转,“看你这身行头,是陈家坳老陈家的娃吧?在外面……不顺心?”
陈明捧着温热的茶杯,那股暖意仿佛也融化了他心里的冰壳。在这个陌生的、透着古怪却又无比温暖的山间老屋里,面对着这个眼神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老者,他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突然有些控制不住。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嗯,是陈家坳的。白大爷您眼力真毒…是,混不下去了,工作丢了…女朋友也…唉,没脸,只能先回老家躲躲。”他把杯子里剩下的茶一口喝干,仿佛想借那点暖意压住涌上来的酸楚。
白大爷听着,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轻视,只是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塘里的柴火,让火焰更旺了些。“丢脸?”他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峭,“城里那套,无非是钻营、算计、踩着别人往上爬,或者被人踩在脚下。丢了几张纸(指钱),丢了个心思不定的女娃娃,就觉着天塌了?”他抬起眼皮,那双清亮的眼睛在火光下锐利如鹰隼,直直看着陈明,“年轻人,你丢掉的,怕是连自己本来是什么样都快忘干净了吧?”
这话像根针,猛地扎进陈明心里最虚的地方。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是啊,这些年挤在格子间里,为了那点绩效点头哈腰,为了房贷车贷焦虑失眠,为了迎合女朋友买超出能力范围的东西……那个曾经在山里疯跑、爬树掏鸟窝、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水的自己,什么时候被弄丢了呢?他沉默下来,盯着跳跃的火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白大爷看他沉默,也不再言语,只是又给他续了一杯茶。屋子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渐渐转小的雨声。过了好一会儿,白大爷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人这一辈子,沟沟坎坎多了去了。陷在泥里,就骂天骂地,怨不得别人,是你自己心气先散了。心气在,总能找到路爬出来。”他指了指陈明身上半干的衣服,“就像你这身湿衣裳,烤着火,总能干。”
陈明默默地点点头,虽然心里依旧沉甸甸的,但白大爷那几句直白甚至有些刻薄的话,却像拨开了一点迷雾。他正想再问问关于这房子和山里的事,白大爷却突然站起身,走到窗边,侧耳听了听,眉头微微皱起,低声自语道:“啧,不速之客来了…还带着股子邪气。”
陈明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由远及近、异常粗暴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声,粗暴地撕裂了山雨后的宁静,直冲着这处山坳而来。紧接着,“哐哐哐”的砸门声响起,力道大得整个门板都在颤抖,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姓白的!快开门!”一个粗嘎嚣张的声音在门外吼道。
白大爷脸上那点闲适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他示意陈明别动,自己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劣质烟草味混合着湿冷的空气涌了进来。门口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穿着紧绷的皮夹克,满脸横肉,剃着个青皮头,脖子上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晃荡着,正是陈家坳乃至附近几个村子都出了名的地痞恶霸,叫王老五。他身后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年轻跟班,一个染着黄毛,一个叼着烟,眼神都透着不怀好意的凶光。
王老五一脚跨进门槛,皮笑肉不笑地扫视着屋内,目光掠过简陋的陈设,最后落在白大爷脸上:“哟,白老头,日子过得挺清净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倒是会躲清闲!”
白大爷站在门内一步的位置,身形瘦高却像钉子一样稳稳立着,挡住了王老五想往里挤的势头,语气平淡无波:“王老五,有事说事。我这地方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嘿!跟老子摆谱是吧?”王老五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往前凑了一步,几乎要顶到白大爷的鼻子,“少他妈废话!老子问你,前几天在后山鹰嘴崖底下,你是不是挖着东西了?拿出来!”
鹰嘴崖?挖东西?陈明心里咯噔一下,那地方是出了名的险峻,村里老人说下面有溶洞,但从来没人敢下去,传说里面有古怪。
白大爷眼皮都没抬一下:“鹰嘴崖?我老头子腿脚不好,爬不动。挖东西?挖野菜倒是常事。”
“放你娘的屁!”王老五猛地提高了嗓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白大爷脸上,“有人亲眼看见你从那鬼地方钻出来!手里还拿着个布包!别给脸不要脸!听说那地方老辈子埋过宝贝!识相的赶紧交出来,省得老子动手!”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往前凑了凑,摩拳擦掌,一脸凶相。
火塘边的陈明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他紧张地看着白大爷,又看看那三个凶神恶煞的地痞,盘算着自己这小身板冲上去能顶几秒。
白大爷却依旧平静,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王老五,贪心不足蛇吞象。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强求不得。沾上了,是祸不是福。”
“妈的!老东西还咒老子?”王老五彻底被激怒了,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白大爷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前襟,用力往自己这边一拽,恶狠狠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搜!这破屋子,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宝贝给老子翻出来!”
就在王老五的手揪住白大爷衣襟的瞬间,陈明脑子一热,抓起脚边一根用来拨火的粗柴棍就想冲上去帮忙。然而,他眼前猛地一花!
白大爷那只枯瘦的手,不知怎么,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轻轻巧巧地搭在了王老五揪着他衣襟的手腕上。没有剧烈的动作,没有凶狠的招式,只是那么看似随意地一搭。
王老五那嚣张的怒骂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他脸上的横肉瞬间扭曲,从凶狠变成了极度的惊愕和痛苦,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他那只揪着衣襟的手,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又像是被无形的巨力钳住,猛地痉挛着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膝盖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就跪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喘不上气,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冷汗瞬间布满了他的额头和脖子。
“五哥!”两个跟班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想冲上来扶,或者动手。
白大爷的目光淡淡地扫了过去,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两道冰冷的寒流,瞬间刺穿了黄毛和叼烟青年的身体。两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刚迈出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原地,浑身僵硬,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脸上只剩下见了鬼似的惊骇和恐惧,牙齿都开始咯咯打颤。整个屋子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王老五粗重恐惧的喘息。
“滚。”白大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地上,“再敢踏进这山坳半步,后果自负。”他那只枯瘦的手轻轻一拂,像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王老五如蒙大赦,那股无形的钳制力量消失了。他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看都不敢再看白大爷一眼,连滚带爬地就往门外冲,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两个跟班也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连滚带爬地跟着冲了出去,差点在门槛上绊倒。院子里响起一阵慌不择路、连滚带爬的脚步声和摩托车引擎疯狂咆哮着远去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雨后的山林里。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陈明还保持着抓着柴火棍的姿势,僵在原地,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刚才那一幕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那是什么?点穴?特异功能?这白大爷……到底是什么人?
白大爷像是没事人一样,弯腰掸了掸被王老五抓过的衣襟,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点浮灰。他走回火塘边,拿起茶壶,又给陈明和自己续上茶,火光映着他平静的脸,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白…白大爷,您…您刚才…”陈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放下柴火棍,声音还在发颤,话都说不利索。
“几个不成器的毛贼,吓着了?”白大爷吹了吹杯沿的热气,啜了一口茶,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没什么。清净地方,总有苍蝇来聒噪。”
陈明咽了口唾沫,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旧中山装、喝着粗茶的老头,感觉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神秘的光晕里。“那…那王老五说的鹰嘴崖…还有宝贝…”他实在忍不住好奇。
白大爷抬眼看了看他,眼神有些复杂,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放下茶杯,站起身:“也罢。你既然撞见了,也算有缘。跟我来。”
他带着满腹惊疑的陈明走出堂屋,来到西侧一间紧闭的房门前。门一推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淡淡草药香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像是一间书房兼储藏室,靠墙立着几个老旧的樟木箱子,墙角堆着些晒干的草药。最显眼的,是屋子正中一张宽大的老式书桌。
白大爷走到书桌前,弯腰从最下面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陈明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开的锁——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褪色的靛蓝色粗布包裹着的、约莫一尺见方的扁平物件。布包上沾着些深色的泥土痕迹。
他把布包轻轻放在积满灰尘的书桌上,一层层打开。陈明屏住呼吸,凑近了看。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也不是古董玉器。那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黑乎乎的石板,材质非金非玉非石,触手冰凉,表面异常光滑,像是被打磨了无数年。石板上,刻着一些极其古怪的纹路和符号,像是某种无法理解的文字,又像是混乱纠缠的藤蔓,线条古朴而深邃,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气息。石板边缘,还镶嵌着几颗米粒大小、黯淡无光的深灰色小石子。
“这…这是什么?”陈明大失所望,又充满疑惑。这玩意儿能是宝贝?值得王老五那帮人如此大动干戈?
“不知道。”白大爷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干脆。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石板冰凉的表面,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很多年前,在山里采药时,失足跌进鹰嘴崖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溶洞里,侥幸没摔死,在洞底发现的。就这一块石板,孤零零地嵌在石壁上。”
他的手指停留在那些深奥的纹路上,声音低沉下去:“这些年,闲着没事就看看它。看久了…总觉得这些纹路,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流动。有时候,盯着它看入神了,会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不一样的东西?”陈明的心跳莫名地加速了。
“嗯。”白大爷点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石板上,“像是…一些模糊的影子,在动…一些从未听过的声音…一些…不属于这里的景象…很模糊,一闪就没了。”他抬起头,看向陈明,眼神深邃,“王老五不知从哪儿听了点风言风语,就以为是值钱的古董宝贝。他哪里知道,这石头真正‘古怪’的地方,根本不在它能值几个钱。”
陈明听得心头巨震。幻影?声音?异象?这听起来比什么金银财宝更不可思议!他忍不住也伸出手,想摸摸那冰凉的石板。
“别碰!”白大爷突然厉声喝道,一把按住了陈明的手腕。他的力道大得惊人,眼神也变得异常锐利和严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警告意味,“年轻人,好奇害死猫!这东西邪性得很!盯着它看久了,心神都会被吸进去!轻则神思恍惚,重则…疯癫!我老头子看了一辈子,也只能偶尔窥见一丝半点,还得立刻守住心神退出来。你道行为何?王老五那几个蠢货要是真把这东西抢了去,日夜盯着看,不出三天,就得彻底变成疯子!”
陈明吓得一哆嗦,触电般缩回手,后背上瞬间起了一层冷汗。他看着那块黑乎乎的石板,只觉得它上面那些扭曲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和危险,再也不敢有丝毫触碰的念头。
“那…那您还留着它干嘛?多危险啊!”陈明心有余悸地问。
白大爷的眼神柔和下来,重新用布将那石板仔细包好,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奇特的珍重。“危险,也藏着造化。”他包好石板,却没有立刻放回抽屉,而是捧在手里,看着陈明,“就像这山,看着平静,藏着豺狼虎豹,也藏着救命的草药奇珍。这石头…或许藏着我们这方天地之外的东西。留着它,或许有一天,能懂它说的‘话’,能解开它的来历。懂它,才能知道它到底是祸,还是福。”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沧桑,“人活着,不也是这么回事?遇着坎了,陷进泥里了,光骂没用,光怕也没用。得去‘看’,去‘懂’,才知道怎么爬出来。”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陈明心中积郁已久的阴霾。他想起自己被裁时的怨天尤人,想起失恋后的自暴自弃,想起陷在泥坑里时那满心的绝望和愤怒……是啊,光骂有什么用?光害怕有什么用?不正是自己陷在情绪的泥潭里,完全没想过怎么“看懂”这困境,怎么爬出来吗?
他看着白大爷平静的脸,看着那被重新包好的神秘石板,又看看这间简陋却仿佛隔绝了尘世喧嚣的老屋,一股难以言喻的明悟和力量感,如同那杯热茶带来的暖流,开始在他心底滋生、蔓延。外面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变得遥远而模糊,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失败和挫折,在这个瞬间,忽然显得渺小了许多。
白大爷似乎看透了他内心的变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点欣慰的弧度。他不再多言,将布包重新锁回抽屉深处,仿佛只是收起了一件寻常的旧物。
这一晚,陈明睡在堂屋那张宽大的竹榻上,盖着白大爷给他找出来的、带着阳光和皂角气味的干净薄被。屋外是雨后山林特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宁静,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夜鸟的啼鸣。火塘里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热度。他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离奇的事情会彻夜难眠,但出乎意料,几乎是头一沾上那散发着清香的竹枕,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平静就包裹了他,让他沉入了黑甜乡。没有梦到城里的格子间,没有梦到上司冰冷的眼神,也没有梦到女友决绝的背影,只有一片安详的黑暗。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窗外清脆婉转的鸟鸣声唤醒的。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雨后山林特有的、混合着泥土、青草和露水的清新气息。他坐起身,只觉得浑身轻松,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堂屋里静悄悄的,火塘已经冷透。白大爷不在。
陈明起身,发现桌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金灿灿的小米粥,旁边是一小碟翠绿的腌萝卜条。粥碗下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粗糙的毛边纸。他拿起纸展开,上面是几行用毛笔写就的、筋骨遒劲却又透着洒脱的字迹:
“陈明小友:
粥熟自取,食毕归家。
前路漫漫,心静则明。
陷泥之车,已置道旁。
白云聚散,皆是因缘。
各自珍重,后会有期。
白某留字”
字迹未干,墨香犹存。
陈明心头一热,鼻子有些发酸。他默默地喝完那碗温热香甜的小米粥,将碗筷洗净放好。走出老屋,清晨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天空湛蓝如洗,几缕洁白的云丝悠然飘过远处的山巅。他深吸了一口无比清冽的空气,大步沿着昨晚来时的山路向下走去。
果然,在昨天陷车的那个泥坑不远处,他那辆破旧的面包车,稳稳地停在相对干燥坚实的土路边。车轮上的泥浆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车身甚至像是被仔细擦拭过,在晨光下反射着微光。仿佛它从未陷入过那个令人绝望的泥潭。
陈明站在车边,回头望向那处掩映在翠绿山坳中的灰瓦白墙。老屋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像一位沉默的智者。没有看到白大爷的身影。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拧动钥匙。引擎发出熟悉的、带着点杂音的轰鸣,居然一次就打着了火。他踩下油门,面包车沿着泥泞渐干的土路,朝着陈家坳的方向驶去。车窗开着,带着草木气息的风灌进来,吹拂着他的头发。后视镜里,那处山坳和老屋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层峦叠翠之中。
几天后,陈明在陈家坳的老屋里收拾着自己从城里带回来的、不多的行李。他决定暂时留在村里,帮衬年迈的父母,也好好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村里空气好,人心也简单,虽然清贫,但那份久违的踏实感让他心安。
当他打开一个塞在角落的旧背包时,一个小小的、用干枯的藤条随意编织成的小挂件掉了出来,落在积了一层薄灰的书桌上。挂件只有拇指大小,编织得十分精巧,形状像一朵小小的、抽象的云。陈明拿起来,入手温润,带着一种山间老藤特有的韧劲和草木清香。
他愣住了。自己背包里绝对没有这个东西!难道是……那天在白大爷那里……?
他捏着这枚小小的藤云挂件,走到窗边。窗外,是陈家坳熟悉的田野和远山。天空湛蓝,几缕白云悠悠飘荡。他凝视着那些变幻的白云,仿佛又看到了老松树下那双清亮透彻的眼睛,听到了那不成调却悠然自在的哼唱。那个叫白云叟的老人,那个雨夜的山坳,那块神秘莫测的石板,那番直指人心的话语……一切清晰得如同昨日,却又遥远得像一场奇异的幻梦。
指尖传来藤条温润而坚韧的触感。他忽然明白了白大爷最后那几句话的意思——“陷泥之车,已置道旁”。陷在泥里的,何止是那辆破车?真正被拉出泥潭、重新放回正道的,是他自己那颗迷失的心。
他把那枚小小的藤云挂件,郑重地系在了自己随身的钥匙扣上。藤云轻轻晃动,仿佛带着山间的清风和某种无声的叮咛。
窗外,白云舒卷,聚散无常。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点开那个沉寂了好久的、标注着“李工”的头像——那是他以前公司里一位技术扎实、为人和善的老工程师。他斟酌着字句,手指在屏幕上敲打:
“李工您好,我是陈明。冒昧打扰您了。最近回老家休息了一段时间,想了很多。我对咱们部门之前那个卡了很久的‘老旧设备数据采集效率提升’的项目,有些不太成熟的新想法,是关于利用边缘计算节点做预处理,可能不需要大动原有系统架构……不知道您方不方便抽空指点一下?或者,公司最近有没有类似方向的、哪怕是短期外包的技术支持需求?我随时可以回来详谈……”
信息发送出去。陈明放下手机,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垠的蓝天和自由流淌的白云。钥匙扣上的藤云挂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路,终究要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但这一次,他感觉自己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