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的中秋佳节过后,上海浦的空气中除了残留的桂子甜香,更添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国际气息。
码头上,来自佛郎机、尼德兰、意大利乃至更遥远国度的船只前所未有地增多,其中不少乘客并非纯粹的商人,而是衣着朴素、眼神中充满求知欲的学者。
他们响应威廉·德·斯特根、利玛窦和马林·梅森等人数月前发出的召唤,怀揣着对东方神秘智慧的好奇,远渡重洋而来。
靖海伯府内,陈恪正与匆匆赶来的王畿和钱德洪进行最后一次会谈。
两位心学泰斗虽对陈恪那些“奇技淫巧”的具体内容不甚了了,但他们深谙此次盛会对于彰显大明文教之盛、吸引四方来朝的意义。
更重要的是,陈恪向他们阐述了一个宏大的愿景:借此机会,向世界展示心学“致良知”、“知行合一”的真谛,并非空谈性理,而是可以经世致用,开创太平盛世的实学。
“二位先生,”陈恪言辞恳切,“西洋学者重逻辑、精演算,然其哲学根基浅薄,往往陷入机械唯物之窠臼。我心学博大精深,直指本心,贯通天人。此番交流,无需与他们纠缠于具体术算之末节,只需阐发心学之宏旨,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令其仰止于东方智慧之深邃便可。至于这‘行’之一字,便由眼前这座上海新城,替我们言说。”
王畿抚须微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子恒之意,老夫已明。以我心学之‘体’,印证明朝实务之‘用’,体用兼备,方是圣人之道。彼西洋之人,或可窥见术之精妙,然欲究道之根源,非我中华文明不可。老夫与诸位同门,自当尽力。”
钱德洪也颔首赞同:“不错。论及玄理思辨,天人感应,万物一体,足以让那些西夷学者晕头转向了。子恒你便放心展示你的‘用’,这‘体’之奥妙,交由我等。”
陈恪心中大定。
有了这两位心学领袖的配合,他的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他需要的,正是这种“鸡同鸭讲”却高深莫测的效果,以此营造东方智慧不可企及的氛围。
中秋翌日,盛大的格物究理交流会在上海城东新落成的“明理堂”及周边广阔区域正式拉开帷幕。
会场布置独具匠心:明理堂内,是心学大儒们谈玄论道的清静之地,檀香袅袅,茶香四溢;而明理堂外,直至黄浦江边,则被规划为实物展览区,涵盖了城市规划模型、官署机构参观、工坊技艺展示乃至最后的军工演武场。
第一批抵达的西洋学者,在威廉、利玛窦等人的引导下,首先踏入明理堂。
他们见到王畿、钱德洪等一众须发皆白、道袍飘逸的老者,气度雍容,宛若仙人。
双方见礼后,很快便进入了“交流”环节。
一位来自巴黎大学的年轻学者,迫不及待地提出关于宇宙构成的问题,试图引介欧洲最新的天体运行学说。
王畿闻言,只是淡然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引述了一段易经和道家典籍中关于“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的论述,进而谈到心性与宇宙的感应,气机流转,阴阳调和。
话语空灵玄妙,意境深远,翻译的理查德等人纵然绞尽脑汁,也只能传达出十之二三的意思,听得西洋学者们面面相觑,虽不明所以,但看那老者气定神闲、引经据典的模样,不由得肃然起敬,只觉得东方哲学果然深不可测。
另一边,钱德洪与几位意大利学者探讨“知识之源”。学者们大谈经验观察与逻辑推理的重要性。
钱德洪则缓缓阐述“致良知”之说,言明真知灼见并非外求,而是向内发掘本心固有之明德,一旦豁然贯通,则万物之理皆备于我。
这种强调内在觉悟而非外在实证的认知路径,完全超出了西洋学者们的理解框架,他们既感到困惑,又不禁被这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所吸引,只能连连感叹“太深奥了”、“虽然听不懂,但感觉非常厉害”。
这种“鸡同鸭讲”的交流,恰恰达到了陈恪预期的效果。
西洋学者们对心学大儒们充满了敬畏,同时也对能孕育出如此深邃思想的国度及其治理者——那位传说中的靖海伯,产生了更强烈的好奇。
接下来的城市展览部分,则是由陈恪亲自主导,无需太多言语,上海这座城市本身,就是最有力、最直观的注解。
陈恪安排学者们乘坐特制的宽敞马车,沿着精心规划的路线游览上海。
宽阔平整、可容四辆马车并行的主干道,两旁排水通畅的明沟暗渠,井然有序的街区划分,以及随处可见的清洁夫在及时清扫街道,维护市容。
这一切所展现出的卓越城市规划和管理水平,让看惯了欧洲城市脏乱差景象的西洋学者们惊叹不已。他们纷纷拿出纸笔,记录下这种高效的城市治理模式。
参观市舶司下属的交易总署时,透明的报价系统、规范的契约样本、高效的纠纷仲裁流程,让学者们直观感受到了何为公平有序的商业环境。
当有人问及为何商贾如此云集时,陪同的上海府官员便适时地提及了伯爷推行的诸多新政,包括那部引人瞩目的工人权益保障条例,强调正是这些确保了劳资双方的良性互动和长远利益,使得上海成为投资创业的热土。
虽然西洋学者对具体的法律条文未必完全理解,但他们能感受到这里有一种不同于他们认知中的弱肉强食丛林法则。
以及上海试图建立规则与秩序的强烈意愿。
而真正让所有与会者,无论是西洋学者还是前来观摩的大明士绅商贾,感到无比震撼的,是安排在最后一天的“军工观摩”环节。
地点设在远离城区的吴淞口炮台附近一片临江的开阔地。
那里,一条长约百余米的坚实轨道,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峻的金属光泽。
轨道之上,静静地停放着四辆铁皮平板车,每辆车上都固定着一门黝黑锃亮的后装式滑膛炮,炮口指天,散发着肃杀之气。
这些火炮,是神机火药局即将换装下来的旧型号,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世界而言,它们依旧是令人畏惧的战争利器。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最前方,连接着一个造型古怪的铁盒子——它通体由铆接的钢板构成,下方可见巨大的车轮与轨道契合,上方则有一根粗短的烟囱,此刻虽未冒烟,却已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威廉和马林站在人群最前方,激动地向周围的新来者低声解释着,脸上洋溢着参与创造的兴奋。
他们遵守了对陈恪的承诺,对于蒸汽机的核心原理,特别是如何利用橡胶解决了气缸活塞的密封难题,绝口不提细节,只是含糊地表示陈恪天纵奇才,融汇东西方智慧,方能造此神物。
他们的赞誉,更增添了这台机器神秘色彩。
随着陈恪一声令下,一名经过培训的工匠上前,点燃了蒸汽机车头炉膛里的煤炭。
起初,只有轻微的燃烧声,但很快,随着水温升高,锅炉内的压力逐渐增大,一阵阵白色的蒸汽开始从烟囱和部分管道的接口处嗤嗤地逸出。
接着,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喘息声从铁盒子内部传来,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
终于,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伴随着一声汽笛的尖锐长鸣——那是陈恪特意让工匠加装的,旨在增加视觉效果——浓密的白色蒸汽如同巨龙吐息般从烟囱喷涌而出!
更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那沉重的、负载着四门火炮的铁皮平板车,在没有任何人力或畜力牵引的情况下,伴随着蒸汽机越来越响亮的、有节奏的“库库”声和连杆的往复运动,车轮开始缓缓地、但却坚定不移地沿着轨道向前移动!
起初很慢,但越来越稳,越来越有力。
钢铁的摩擦声、蒸汽的喷发声、汽笛的鸣响声,交织成一曲工业力量初次登场的雄浑乐章。
轨道两旁的人群,无论是大明本土的士绅商贾,还是来自异域的学者船员,全都鸦雀无声,许多人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对于见惯了舟车劳力、马匹牲畜的古人而言,眼前这一幕无异于神迹。
那铁盒子不仅自己在动,还能拉动数倍于自身重量的钢铁巨物!
这完全颠覆了他们对力量来源的认知。
一些虔诚的西方教士甚至下意识地在胸前划起了十字,喃喃祈祷。
而大明的官员士子们,则是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爆发出热烈的议论和惊叹,一种混杂着自豪、敬畏与些许不安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陈恪负手立于观礼台前,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原来理查德他动用关系,不惜重金,真的从绕道好望角的商船上,为陈恪抢运回了一船珍贵的生橡胶。
这些来自遥远美洲的奇特树汁凝固物,虽处理工艺尚且粗糙,但其优异的弹性和密封性,已远非这个时代任何已知材料可比。
这台初代蒸汽机车头,效率低下,速度缓慢,噪音巨大,且需要不断补充燃料和水,在他眼中简陋得如同玩具。
但它是起点,是种子。
它向在场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来自西方的观察者,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可能性——一种不依赖风帆、不限于畜力、可以持续不断提供巨大牵引力的新时代。
这比任何言辞都更有说服力。
接下来的军工展览环节,更是将这种震撼推向了高潮。
在指定的靶场,士兵们熟练地操练着即将换装的燧发枪,进行了快速装填和排枪齐射演示,其射速和可靠性远超西方普遍使用的火绳枪。
而那几门后装滑膛炮,也进行了实弹射击,虽然射程和精度并非最顶尖,但其便捷的装填方式和良好的稳定性,依旧让懂行的西方观察者心惊不已。
这些展示,并非为了炫耀武力,而是陈恪精心计算的一部分。
他要让这些西方来客明白,大明不仅拥有璀璨的文化和繁荣的商业,更掌握着足以扞卫这一切的、领先时代的武力。
这种武力,与上海井然有序的治理、充满活力的经济相结合,共同构成了一幅强大、自信、且不可轻侮的东方帝国图景。
连续数日的参观、交流、展览,让所有外来者都沉浸在一种持续的震撼与兴奋之中。
夜晚,在为他们举行的送别晚宴上,几位来自意大利和尼德兰的学者忍不住用拉丁语热烈地讨论起来。
他们赞叹上海城市的整洁与秩序,惊叹于蒸汽机展现的无穷潜力,折服于大明商品的精美与文化的博大,更敬畏于那种将民生、商业、武备完美结合在一起的治理智慧。
终于,一位年长的学者望着窗外黄浦江上璀璨的灯火,以及江对岸正在兴建的庞大城市轮廓,由衷地感叹道:“这真是一座前所未有的城市,就像一颗镶嵌在东方皇冠上的、璀璨夺目的珍珠!”
他的同伴纷纷附和,有人补充道:“是的,它不仅是贸易的中心,更是思想与创新的源泉,是照亮未来的灯塔!称之为东方的明珠,再恰当不过!”
他们的对话被通晓拉丁语的利玛窦听到,他笑着将这番赞誉翻译给了陪同出席的陈恪。
陈恪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笑声爽朗而畅快。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在场的所有中外宾客,朗声说道:“东方明珠?好!好一个东方明珠!众位果然是有见地之人!此称谓,贴切无比!愿此明珠,永放光华,照亮东西往来之路!”
他没想到,后世对上海的誉称,竟然在这个时空,由一群被震撼的西方学者口中提前诞生了。
这并非他刻意引导,却完美地契合了他对这座城市的期许与定位。
这场名为“格物究理”的交流会,最终成为了一次成功的宣告。
它向大明内部展示了陈恪治理下的上海所取得的惊人成就,巩固了他的权威和影响力;更向世界,特别是西方世界,宣告了一个强大、富裕、开放且技术先进的大明帝国的崛起。
对于占多数的本土参观者而言,这是一场增强民族自豪感、见识到国家力量的盛典;对于少数外国来客而言,这则是一次彻底重塑其世界观、点燃对东方无限向往的神奇之旅。
“东方明珠”的名号,随着这些归去的商旅和学者,开始漂洋过海,逐渐传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