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哲的指尖划过全息屏上跳动的能量曲线时,那道银蓝色的光痕突然炸裂成无数细碎的星点。就像他二十三年前在“比邻星”空间站目睹的超新星残骸,那些被引力撕碎的氢原子在死亡边缘迸发出最后的璀璨。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压在冰凉的控制台上,发出骨骼错位般的轻响。
“秦队,引力波监测器频率异常!”通讯器里传来林薇带着哭腔的呼喊,“第三象限的时空涟漪正在以指数级增强,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内部被点燃了!”
观测舱的环形舷窗外,那团曾让“星尘号”险些覆灭的微型黑洞残像,此刻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琉璃质感。事件视界边缘的量子烈焰已褪去狂暴的蓝白色,转而凝结成无数细密的金色纹路,如同上古神祗刻在时空基石上的咒印。秦天哲知道,那是黑洞质量跌破普朗克尺度前的最后体征——当霍金辐射的发射率突破临界值,虚粒子对的湮灭与创生会形成量子级的链式反应。
“把‘女娲’AI的算力全开,重点模拟质量衰减与温度的耦合曲线。”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柔,仿佛在安抚怀中受惊的幼猫。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藏在战术服下的左胸义体正发出刺耳的过载警报——那枚用反物质湮灭能量驱动的心脏替代品,在二十年前的黑洞坍塌事故中救过他的命,此刻却因他急剧飙升的肾上腺素而濒临熔毁。
林薇的全息影像在控制台上方剧烈闪烁,少女额角的纳米导管渗出淡蓝色的冷却液:“模拟结果出来了!当质量低于10^15克时,温度会突破10^12开尔文,此时辐射谱将不再是黑体辐射,而是呈现出……呈现出类似超新星核心的中微子暴特征!”
“中微子暴?”后排的王有德教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手里的搪瓷茶杯摔在地上,溅出的合成咖啡在零重力环境中凝成一串暗红的水珠,“不可能!微型黑洞的蒸发应该是渐进式的量子辐射,怎么会出现恒星晚期的简并压爆发?”
秦天哲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舷窗外那团正在收缩的金色旋涡,记忆中某段被神经抑制剂封存的画面突然撕裂脑皮层——七岁那年,他躲在母亲的实验室通风管道里,看见那个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女人将一枚闪烁着紫光的反物质胶囊放入粒子对撞机,她说那是“打开时空琥珀的钥匙”,然后整个地下实验室就被白光吞噬。
“因为它不是自然形成的黑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二十年前‘创世’计划失控时,我母亲在坍缩核心注入了10^22个夸克胶子等离子体团,那些被强相互作用束缚的能量节点,现在正在质量衰减的过程中逐一释放……”
警报声突然变成尖锐的啸叫。控制台上所有代表黑洞参数的读数都突破了红色警戒线,舷窗外的金色纹路猛地炸开,形成无数道螺旋状的能量流,如同被巨人搅动的宇宙年轮。秦天哲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攥紧了他的心脏,义体的冷却系统发出濒临爆炸的嗡鸣,而他的视网膜上,正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母亲临终前的影像——她被固定在实验台上,白发在强引力场中飘成蛛网,嘴角却带着释然的微笑:“天哲,记住,黑洞不是终点,是……”
“是心核脉冲!”林薇突然尖叫起来,她的双手在全息键盘上舞成残影,“能量频谱出现特征性的三次谐波!就像人类心脏跳动的电信号!这根本不是自然辐射,是某种……某种被编程的能量释放模式!”
秦天哲猛地转身,战术靴在零重力环境中蹬碎了一片漂浮的数据流。他看见林薇脖颈处的神经接口渗出殷红的血珠,那些连接着“女娲”AI的纳米线缆正因为过载而迸射火花。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母亲实验室的墙壁上,用液态金属绘制的费曼图里藏着一串诡异的二进制代码,她曾笑着说那是“给宇宙的情书”,而现在,那串代码正以引力波的形式,从坍缩的黑洞核心向外扩散。
“王教授,启动‘普罗米修斯’预案!”秦天哲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按下手腕上的紧急按钮,观测舱的天花板缓缓打开,露出藏在夹层中的棱形金属舱,“把所有非必要人员转移到逃生舱,我留下监测数据。”
“你疯了!”王有德抓住他的胳膊,老人的手掌因为激动而不停颤抖,“根据模拟,黑洞将在17秒后爆发,能量相当于三百万颗沙皇氢弹同时引爆,这里连渣都不会剩下!”
舷窗外的金色旋涡突然收缩成一点,如同被无形巨手捏碎的琉璃珠。秦天哲看见无数道彩虹色的光线从那一点迸发出来,在空间中编织成复杂的拓扑结构,就像母亲最后画在他掌心的克莱因瓶图案。他的义体心脏发出最后的悲鸣,冷却液顺着锁骨流进战术服,带来刺骨的寒意,而他的脑海中,母亲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天哲,当你看见光变成音符时,就把‘情书’交给宇宙。”
“10秒!能量爆发阈值即将突破!”林薇的全息影像开始变得透明,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秦队,逃生舱的跃潜引擎已经预热,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秦天哲没有动。他解开战术服的领口,露出左胸那枚正在发出红光的义体心脏。二十年前,母亲将这枚用黑洞奇点碎片驱动的装置植入他体内,说这是“连接两个世界的脐带”。此刻,义体表面的钛合金纹路正与舷窗外的彩虹光纹产生共鸣,发出嗡嗡的低频震动。
“7秒!引力场出现异常波动,空间结构正在被重塑!”
秦天哲笑了。他想起七岁生日那天,母亲带他去看天文台的射电望远镜,那些捕捉到的脉冲星信号被转换成声音,像遥远星辰的心跳。现在,眼前这团即将爆发的量子灰烬,正在演奏同样的韵律,而他胸口的义体,就是这宇宙乐章的共鸣腔。
“4秒!所有传感器过载!无法……”
林薇的声音被一阵尖锐的能量爆鸣打断。舷窗外的彩虹光纹突然坍缩成一道垂直于时空的直线,那是超越三维的几何存在,让秦天哲的视网膜产生灼烧般的剧痛。他感到义体心脏猛地一震,一股无法形容的能量流顺着血管涌向大脑,母亲的记忆碎片在意识中炸开——她站在坍缩的黑洞前,将一串由反物质构成的音符送入事件视界,那些音符在引力场中扭曲成奇妙的和弦。
“爆发!”
惊天动地的轰鸣中,秦天哲失去了视觉。但他“看”见了比光更璀璨的东西:无数能量弦在时空中振动,编织成复杂的乐谱,而他的义体心脏,正将这些乐谱转换成可识别的信息流。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不再是碎片,而是完整的句子:“天哲,黑洞是宇宙的心房,霍金辐射是它的心跳,而我留给你的,是让心跳变成旋律的钥匙。”
当“星尘号”的逃生舱在三万公里外重新稳定时,林薇透过观测窗看见惊人的一幕:微型黑洞爆发的中心,没有预想中的能量风暴,而是形成了一个直径约一公里的彩色光茧。光茧表面流动着如同活物般的纹路,每一次波动都伴随着一阵强烈的引力波,那频率,竟然与人类心脏的跳动惊人地相似。
“秦队!秦队请回答!”通讯频道里只有刺耳的杂音。林薇死死抓着控制台,指甲几乎嵌进合金面板。王有德老人瘫坐在座椅上,喃喃自语:“不可能……能量守恒定律……那团光茧的能量从哪来?”
光茧内部,秦天哲漂浮在一片温暖的液态能量中。他的义体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取而代之的是胸口浮现出一个由彩虹光丝构成的克莱因瓶,那些光丝正随着外部引力波的频率脉动。他能“感觉”到母亲留下的那串二进制代码正在光茧表面编织,将黑洞爆发的能量转化为某种信息载体,就像把海啸的能量压缩成乐谱。
“原来如此……”他的意识在能量海洋中舒展,终于理解了母亲最后的实验。黑洞的质量衰减不是终点,而是能量转化的催化剂,当质量足够小时,霍金辐射的量子涨落会与预先植入的能量节点产生共振,将爆发的能量“编曲”成可传播的信息。
光茧表面的纹路突然变得无比明亮。林薇在逃生舱里看见,那团彩色光茧像一颗巨大的心脏,猛地收缩后又骤然扩张,一道难以想象的能量脉冲向宇宙深处辐射而去,其携带的信息密度,超过了人类文明已知的所有信号。
“那是什么?”王有德颤抖着指向光茧,“能量脉冲的频率……在变!它在……它在演奏音乐!”
林薇没有说话。她看着光谱分析图上那组不断变化的频率曲线,突然想起秦天哲曾给她看过的一段旧影像——二十年前,“创世”计划事故前五分钟,秦母在实验室里弹奏着一把古老的木吉他,琴弦振动的频率,竟然与此刻的能量脉冲波形完美吻合。
光茧在完成最后一次脉动后,缓缓消散在宇宙尘埃中。林薇的通讯器里,突然响起一个极其微弱的信号,那是经过量子加密的频段,只有“星尘号”的核心成员才能解码。
“我是秦天哲。”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却异常平静,“黑洞爆发已完成信息格式化,母星坐标已按预定协议加密发送。‘星尘号’请注意,前方三光年处有异常时空扰动,建议调整航线……”
林薇猛地抬头,透过观测窗望向深邃的宇宙。在光茧消失的地方,一颗从未被记录过的星星正在诞生,它的光芒呈现出柔和的七彩色,像一滴凝固的彩虹。王有德老人摘下眼镜,用颤抖的手擦拭着镜片,喃喃道:“原来不是爆炸……是播种。她把信息种在了黑洞的灰烬里。”
逃生舱的控制台突然亮起绿灯,主引擎重新启动的提示音响起。林薇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导航按钮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她想起秦天哲每次说起母亲时,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温柔,想起他左胸那枚从不离身的义体心脏,原来那不是救生装置,是连接着母亲、连接着宇宙心跳的信物。
“秦队,”她对着通讯器轻声说,仿佛知道他能听见,“新恒星的光谱分析出来了,它的元素构成……和地球的地核一模一样。”
通讯器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林薇以为信号已经中断。就在她准备关闭频道时,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像午后阳光洒在金属上的温暖:“是吗?那挺好。母亲说过,每一颗星星都是宇宙的心跳,而她希望我能听见……家乡的心跳。”
逃生舱调整方向,驶向那颗新生的七彩恒星。林薇看着舷窗外逐渐缩小的光点,突然明白秦天哲为什么会选择留下。当黑洞质量衰减到极致,当温度和发射率达到巅峰,当最后的爆发不是毁灭而是新生,那一刻,他不仅继承了母亲的科学遗产,更理解了那份藏在量子物理背后的温柔——原来最狂暴的宇宙现象,也可以是一封写给星空的情书。
秦天哲漂浮在光茧消散后的能量余波中,胸口的克莱因瓶光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他能“看见”母亲留下的信息正在宇宙中传播,那些被黑洞爆发能量编码的音符,将在数万年后抵达某个拥有智慧生命的星球,成为他们破译时空奥秘的钥匙。
他想起母亲最后画在他掌心的图案,那个无限循环的克莱因瓶,原来代表着爱与知识的永恒轮回。当黑洞吞噬一切时,它也在孕育新的可能;当质量衰减到零时,能量便化作了跨越时空的思念。
“星尘号,”他对着虚空轻声说,仿佛看见林薇焦急的脸庞,“别为我难过。你看,这宇宙的心跳,多么动听。”
远方,新生的七彩恒星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那是量子灰烬中开出的花,是一位母亲留给宇宙的温柔,也是一个儿子终于读懂的,关于爱与毁灭的终极答案。而秦天哲,将化作这答案中,一个永恒的音符,在时空的琴弦上,轻轻振动。